那块叫做靰鞡的石头虽然脏，但意外的挺厉害。</p>
高珣手上残留的烫伤，固执的持续了整整十一天，期间摸啥啥不行，蹭啥啥流血，半夜翻个身摸下枕头都能中招，疼的人猝不及防，时常想要原地跳脚。</p>
就这，还有个编辫子的傻猫，隔三差五要对着她的手傻笑——</p>
不行，不能想了。</p>
明明都是诅咒，甚至还都是因为同一个人，但有了前次的做对比，她现在觉得更暴躁了！</p>
回忆果然是种相当可怕的东西啊……</p>
高珣叹气。</p>
她每多回忆一次过去，贡伊娜站在山谷里冲她傻笑的画面，就会越发的模糊一点，反倒是几天前战场上再遇时，那副歇斯底里到只想亲手送她去死的疯狂表情，不受控制的一遍比一遍清晰。</p>
这是宁愿自杀也要拉我垫背的意思呗？</p>
我就这么遭人恨吗？</p>
想到焦躁处，她情不自禁的搁长榻上扑腾了一下，等再坐起来时，后腰处便多了一丝冰凉的湿意。</p>
大概是伤口又在流血了吧。</p>
女人白皙的指尖掠过床榻，又慢悠悠的摸上自己后背，动作不急不缓，却在落下时猛的使了把力。</p>
原本只是渗血的绷带，瞬间便被染红，高珣撩起绷带抠了抠伤口，除了冷冰冰的皮肉，半点感不到疼。</p>
啧。</p>
高珣恨恨的甩了甩手指，明明在伤口处死活凝不住的血液，自指尖低落后，却瞬间凝成了冰疙瘩。</p>
高珣心想这伤口真是好踏马的烦！</p>
止血废绷带，渗血废衣服，加上她现在四体不勤只能躺着，血流大了甚至还废床单——</p>
果然自己人下手才是最狠的。</p>
贡伊娜疯了一样想拉她同归于尽，到了也不过自己死，邗江明明是自己手下的九方卫，兢兢业业十几年，居然一刀背刺就成了！</p>
果然。</p>
比起十年不见，过去见时也只有某个瞬间打动到自己的小情人，还是朝夕相处的左右手，背叛起来更让人糟心啊……</p>
我做人有那么失败吗？</p>
就这么有一下每一下的糟心了会儿，一阵细微但规律的震颤感自脚下传来，险而又险的拉回了高珣即将暴走的理智。</p>
这个力度和步幅……</p>
虽然已经三十多天没能入睡，但感官依旧敏锐大千岁用脚尖点着地板，还挺惊讶的“哦豁”了一声：</p>
这强迫症的速度还挺快哦？</p>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后，震颤感停在了门外。</p>
高珣仰在长榻上，腿半死不活的翘着，雕花的木纹硌人生疼，但她偏偏不想挪开——</p>
在接连失去了视觉，听觉和半边触觉之后，高珣已经不挑了，这样不明显但鲜明存在的痛感挺好，最起码说明她活着。</p>
高珣甚至都懒得掩饰一下咸鱼一样的表情，因为门外那人，根本不会擅自推门进来。</p>
哪怕看不到也听不到，高珣也能想象出那死强迫症站在门前，执着的哔哔出他那十几年如一日的废话三连：</p>
首先称呼她：“大千岁。”</p>
然后见礼：“您日安。”</p>
最后汇报工作：“人都带回来了。”</p>
她百无聊赖的跟着比划了一下口型，接着，又在心间数了大概三个数的停顿，卡着点吩咐他说：“记得提前把人分一分，擅长医药的先送去城东关起来，擅长巫蛊镇魇的……直接送来见我。”</p>
“是。”</p>
门外的人静静躬身应诺。</p>
反正甭管有没有人看着，他的行为模式一直都是固定的——比如只要在行礼，脸上总要把那个配套的【恭敬.jpg】的表情摆出来。</p>
可只要礼行完了，五官立刻原地放松，转眼间又是一张索然无味的司马脸。</p>
帅气的司马脸穿着一身精致的白甲，装备各部理的那叫一个整整齐齐，但仔细观察下你就会发现，他看似洁白的甲片缝隙间，积着许多无法轻易擦去的灰尘和土渍，而和全身颜色都格格不入的鞋边，也只是因为自脚底渗进了太多血，才变成了丑了吧唧的黑褐。</p>
甚至于这人下巴颏一侧的半点胭脂痣，也不过是未能抹净的血滴，意外干在了那里</p>
显然，能另高珣都感到惊讶的“速度快”，并不是没有代价的。</p>
事实上，鉴于九方卫的九个人里，已经出了一个二五仔，而剩下的八个人里，平日里有五个，都比那真·二五仔更桀骜不驯，乌鹊真的是出门都出不安生！</p>
他迈腿第一步，幻视大千岁搁家里叫人捅了；</p>
再走一步，幻视有人不远千里对她下毒，一口下去见血封喉；</p>
千百步的走下了，人都给吓瘦了，生怕一趟公差走到半路，突然收到远方噩耗，剩下八个人（包括真·二五仔）趁着自己不在，已经协力把她给剁了——</p>
那自己就算马不停蹄赶回去了，也只能抄着个簸箕，努努力把她从地上铲起来，勉强也留了个全尸。</p>
这会儿，确定了自己归来后无事发生，乌鹊瞬间就安心了，沿途积攒的急迫感散的一干二净，盔甲都轻了二两。</p>
这人一不着急吧，就会自然而然开始矫情：</p>
他临走前，硬是没忍住回了下身，对着面前稍显简陋的木门目测了好一会儿，最终慢慢伸出小拇指，在左侧的门框上，仔细的点出了一块和右边极为对称的圆疙瘩。</p>
点了自己一手的灰。</p>
乌鹊面无表情的对着手指吹了口气，缓缓抬头看向了天空。</p>
青空之下，纵横交错的巨大的水流，正按照固有的频率和方向缓慢涌动着，一眼望去无边无际。</p>
这便是天水脉。</p>
荒原广袤且气候多变，北山又尤其的干冷，人多逐水而居，地下水系一旦改道，沿途城池就跟那棋盘上卡住的棋子一般，分分钟由黑变白，连城带人死作一片。</p>
而所谓的天水脉，便是高珣来到荒原后，以上泱剑为凭依，强行从地底抬升至高空的巨大天河。</p>
其水量来源，包括荒原上原本奔流的四条大河，北山及南麓近六成的地下水系，以及隔壁，是的，隔壁西国俩接壤行省的八成地下暗河——</p>
多水并流，行于天上，浩浩汤如天河垂首，风云水雨皆由其来，土壤虽然湿润，地上却少活水，所以比起所谓的【天水脉】，乌鹊一直觉得它像只手。</p>
一手遮天的【手】。</p>
过去十七年，这些水流是北山军背后无声的岗哨，真要有不臣，只要一日一日的不降水，那地上的人就只能看着涌动在天河中的庞大水量，生生把自己渴死在原地。</p>
‘这招现在估计不好使了。’</p>
乌鹊无可无不可的想，大千岁被邗江刺伤时，曾短暂的失手上泱剑，彼时天河坠落苍穹，水脉坍塌近半，虽然她清醒后又给掌住了，但天河下坠二十一丈后，荒原上有数的几座高山貌似都已接近“河底”，狠一狠心要取水，山顶其实也能住。</p>
恰逢此时，近处这些就在头顶悬着天水，仿佛吃饱喝足后犯懒的龙蛟一般，突然不怎么灵便的碰撞了起来，接二连三之下，愣是带出了堪比地动的巨大轰鸣。</p>
‘掌控力已经衰退到这种地步了吗……’</p>
所幸只是【衰退】而非【丧失】，乌鹊心猜这可能都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大千岁日久不能入睡，累到跑神了。</p>
高空中，水流撞击时激起的浪花并未下落，涌动了一会儿后便重归“河底”，其中几条甚至是螺旋状的环形，水流清透，引得璀璨的阳光次第折射，最终落在他身后这片简陋屋台的顶端时，便成了一片粼粼的波光，照的整座建筑都在发亮。</p>
‘看样子跑神也就一下，这是又醒神了。’</p>
乌鹊心头微平。</p>
同一时间，拐角大街口。</p>
一群同样身着白甲的卫队成固定阵型立在原地，乌鹊抓，不是，带来的人，都安分的呆在固定区域内。</p>
按照惯例，在腰侧别着香草束的，都是医师。</p>
这会儿医师被专门挑了出来，被另一队白甲送去城东，剩下的人只有三分之一左右，三三两两的站在附近。</p>
虽然被“带来”的过程明显不够友好，但这些人脸上，意外的没什么愤懑或恐惧。</p>
这里虽然只是北山军暂时的驻地，但大军停留的时间已经超过一个月，自然进行了不少规划建设，现下还被天河的主人手动加了特效，打眼一看，震撼力相当惊人。</p>
人群中站在最前方的小伙子，戴着一对骨质的耳坠，荒莽气息十足的打扮之下，却是一副木讷温和的面孔。</p>
他愣愣的看着远方的高阁，只觉得：“好大啊这里……”</p>
旁边的人听到这感叹，当即嗤笑了一声，插口道：“这里只是暂时驻地罢了，我看连北山军三分之一的人数都没有，几座矮楼一道墙，便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吗？”</p>
少年自称图一，长着一张骄矜又傲慢的面孔，打扮倒是比阿卢精致些，手腕上光链子就好几条，但说起话来……</p>
倒也不算特别招人厌。</p>
他只是爱现而已。</p>
“要我说，”爱现的图一小朋友哼笑一声，“真要说大，也只高原中心修起的那座甘草台，才称得上大，我阿爸说了，那是照着帝国京畿三十三阙的规格造的。”</p>
“就是那种，”他还挺激动的比划了一下，“以一整座山丘为基础，把山体切割成三层，再分级修建的楼台，山就是宫殿，宫殿就是城池，看起来非常，”他打了个磕巴，“非常，非常的美丽！”</p>
这种用词不像在形容楼台，反倒是在品评一只盘亘在原上的雍容巨兽。</p>
“所以我一直就想不明白，那么好的地方，格萨尔穆勒自己居住就行了，为什么要容许那些没名没姓的‘野狗’亵渎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