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什么时候都没少过流浪的人，可甘草台本身又不是城池，那些‘野狗’不愿意交城税，就去格萨尔的地方摇尾乞怜，还沿着甘草台边沿搭房开荒，说是草棚都是抬举他们了，那些胡乱开出来的荒田，远看跟皮癣一样……”</p>
因为旁人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图一陡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过，声音便不自然的降低了些。</p>
但在莫名自尊心的驱使下，少年人依旧愤愤的坚持嫌弃完下半句：“要我看，就连宫城背阴处长起来的爬墙藤蔓，都比他们美观！”</p>
“你这样说不对。”</p>
反驳他的人阿卢。</p>
“格萨尔穆勒没有驱逐他们，就意味着他们的存在是被允许的，”木讷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意外的很坚定：“如果格萨尔穆勒都允许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此发出质疑？”</p>
语气那叫一个义正言辞，掷地有声。</p>
至于【格萨尔穆勒】这个词……</p>
这其实是高珣在荒原兴风作浪十几年才混来的大号，勉强意译一下，大概可以理解为【远无边际的天空】。</p>
在简陋的赞美诗中，它高于太阳月亮和星辰，甚至高于光明和黑暗。</p>
因为在荒原人的神话概念里，日月星辰都点缀于天空之上，而一切光明和黑暗的昼夜变更，都来自于天空颜色的变换。</p>
简而言之，是个神名。</p>
事实上，在较为落后的自然崇拜状态下，人类想象中的神明必然都高高在上且不可冒犯，但这种过于卑微的初级宗教思想，又是对物质发展的一种禁锢。</p>
因为崇拜山神不开矿，因为崇拜河神不挖渠——要是再因为崇拜什么自然之神，就不打猎种粮……</p>
那大家干脆一起死了算。</p>
高珣打从十七年前决定发展荒原开始，就致力于更改广大荒原群众的神明观，最后甚至不惜现身说法，拿自己当典型用。</p>
可惜屁用没有。</p>
群众们把显然把对于概念化神明的崇拜，延伸到了她这个神通广大的活人身上，然后逻辑一顺，哎呀对手原来是个神呢，那我们一路被吊打都是有理由的！</p>
虽然确实是理由啦，但这一波反向操作不止没能成功科普，反而让荒原人在拥有了明确的神性寄托，加倍的狂热了起来。</p>
可烦人。</p>
事实上，在文明久远的各大国所固有的观念里，是没有“神”这个概念的，足够详细的神话，甚至可以直接等同于历史。</p>
但王族的定义冗长复杂又稍显特殊，解释起来不止难为她的口才，还难为荒原人的脑子。</p>
聋子何苦难为哑巴呢？</p>
后来没过两天，曾经因为大杀特杀在荒原人气极差的高珣陡然发现：自从她转行做神以后，大家都都变的超级乖巧，积极上税不说，甚至出现了小部落融合成大部落，集结人手扩大生产力的迹象！</p>
他们召集青壮，磨刀霍霍，挖完了石头凿石壁，万众一心的——</p>
——给她造神庙。</p>
朋友们，莫得神庙我可以住宫阙，但莫得种地，你们就要饿死了啊喂！</p>
高珣那会儿想发展这里了，自然也不会简单粗暴一个屠字儿，表面功夫做到极致时，甚至写了亲笔信，让（当时还是完美卧底状态）的邗江亲自送到了那老巫祝手里。</p>
第二天邗江瘫着脸回来，说这事不行。</p>
高珣：为啥？</p>
邗江：老头不认识字。</p>
高珣：那你不会给他读？</p>
邗江：读了个开头，您写了个敬语，老头一听，激动的嗷一嗓子撅过去了。</p>
高珣：……</p>
高珣：然后呢？</p>
邗江：然后他含笑九泉了，我就回来了。</p>
高珣：……可你这汇报里写的是【完成】吧，我记得蚌珠儿回话时说过，他们现在不修神庙了啊？</p>
邗江：是啊。</p>
邗江：那老头不死了吗，他辈分大，又是神丧（因神而死），得要风光大葬呢，现在七个大部联合一体，先给他修坟。</p>
高珣：在……我的神庙里？</p>
邗江：不，在你神庙雕像的脚底下，神庙里要立碑呢，没地方放他。</p>
高珣：……</p>
邗江：大千岁还要问别的吗？</p>
高珣：……</p>
邗江：不问了吧？</p>
高珣：……不问了，头疼。</p>
邗江：确定不问了吗？</p>
邗江：确定了就行。</p>
邗江原地静立三秒，突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邗江：我踏马忍了一路了，这帮本地土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邗江：他们要给你雕个半裸的神像，光脚。</p>
邗江：然后那老头的坟包就是你大脚趾头——</p>
邗江：十个指头，正好十座坟头，你的脚哈哈哈哈哈哈</p>
高珣后来也悟了，所幸就不费那个劲，搞什么知识普及了。</p>
下神谕可不比下命令好玩吗？</p>
命令还会被魔音灌额，神谕只会被奉如圭臬。</p>
十年八年就是荒原的一代人，这都十七年了，年纪小点的荒原人，生来就在天河之下，仿佛鱼生河底，刮风下雨采水浇菜，都是天上纵横的水脉调节的，他们对于【天空】这一存在的所有概念，基本就等于高空中纵横的水脉。</p>
也就等于格萨尔穆勒。</p>
等于高珣。</p>
于是，在阿卢正式抬出了格萨尔的名号之后，这个话题图一就完全不能去反驳了。</p>
小年轻的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全是被一个木愣的同龄人教训了的不服气。</p>
最后他憋了半天的气，干脆放弃这个话题，聊起了别的。</p>
“据说像甘草台那样的存在，帝国的京畿里还有三十三座，你说那么大的地方，他们怎么住的满啊……”</p>
图一才说两句，语气又情不自禁的带上了略显梦幻的傻气，听得不远处站在树下的人满脸黑线，忍不住笑出了声。</p>
那人比他们多一件大斗篷，乍一看仿佛是块发霉的灰布成了精，是中途才加入这边队列的，耳朵上也没有巫蛊的标记，一直沉默着。</p>
现下，也不知道是被哪句话激起了谈兴，那男人稍稍撩起了斗篷的帽檐，自然的插|入了两个少年人的对话。</p>
他告诉他们说：“地国天都的三十三阙，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宫室，虽然确实是为每一代储君分别修建的寝宫，但等储君登基后搬去落日台了，空下的宫阙，就会被改建成书院。”</p>
“书院？”</p>
“就是学习的地方，”兜帽男解释了一句，“来来往往什么人都可以进，审查相当宽松，你们以后要是能到天都，也可以进去的。”</p>
“可是……”</p>
阿卢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抿着嘴唇质问他道：“人怎么可以踏足神明的地方呢？难道他们还胆敢在神明就寝的地方留宿吗？！”</p>
那人慢吞吞的“嗯”了一声，歪头想了想，说当然不可以啊。</p>
“但不住人，也可以放东西啊，你看，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可以同神明比高的，对吧？”</p>
“比如？”</p>
“比如知识啊。”</p>
面对图一几乎咄咄逼人的态度，那人兜帽底下露出的半张脸却漾起了笑意：“一切已知的，未知的，正被探索的，又或是将被猜想的，都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财富……”</p>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不自然的顿了顿，半晌后才继续道：“你们要是去了天都，可以把三十三阙的中央书楼都逛一遍。”</p>
“因为每一幢立于中央书楼，都曾经是一位地君的寝室。”</p>
“哦，错了。”</p>
这人兜帽下的笑意更显了，轻声自我纠正说：“现在还是三十二幢。”</p>
他本就是后来的，又一直孤零零的站在边缘处，但阿卢此时乍一看这半边笑脸，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之前那景象，根本就不是他们孤立了这个后来人，而是这个男人，自顾自的孤立了他们全体。</p>
那边厢，男人很认真的笑了一会儿才够，兴起后又低声哼哼了两段小曲，哼完了，他才缓缓打了个哈气，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p>
“等你们的格萨尔穆勒真的活着坐上了那个位置，她留下的储君宫，才有资格做第三十三阙。”</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