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跑那次,最后是被管家钟叔找到。钟叔带他回家的时候,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几个人摁在床上,其中一个医生说,“老爷子现在的情形还是去住精神病院比较好,这么自残,他这身体可是受不了。”
少年的目光下移,落在爷爷的手臂上,上面的几道红痕已经有血珠渗出来。
自那以后,每月初十,他再没有逃跑过。
既然总要有人疼,他是少年,身子骨总比老人硬朗,应该他来疼。
后来日渐长大,他甚至开始习惯,脸色也是愈发漠然。随之变化的,是爷爷的病情似乎得到了控制,他再没有发疯过,只是拿刀子划在他的后背,也像他的脸色一样,越来越面无表情。
这些年,他们甚至养成了彼此的习惯。
不是不曾怀疑过,但白慕阳又是清楚,清楚爷爷兴许是恨他的。虽说父亲的过世与他并无关系,但父亲是爷爷培养了那么多年的接班人,结果忽然离世,便又要重新培养。
他清楚爷爷的不甘和恨意,那怀疑便又浅一些。
直至十八岁那年,他被丢去军队摔打。整整五年没有回家,回来时,爷爷的身体仍旧康健,并没有因为他不在而受到任何损害。
爷爷的精神状态亦是良好。只是他一回来,爷爷便开始发疯。然后,又是每月一次的刀锋划在后背。
再怎样逼迫自己不去看的真相,也开始能够隐隐猜测出来。
是以,才有了最初遇见余安安的那晚,他满身伤痕,又灌了自己许多酒,身形晃动站不稳的模样。
“少爷,”钟叔拉回他飘远的深思,“老爷临走前嘱托我办最后一件事,现在我不得不办了。”
“您说。”
“老爷临走前交代,如果你和余小姐要结婚,让我一定阻止。”
白慕阳长久地凝着钟叔,倏然笑了,唇角扬起嘲讽的弧度:“您说说,老爷子还交代您做什么了”这一个电话十万火急将他叫过来,却是要阻止他万千期盼的婚事。
他以为他化作灰,都还能左右他的人生不成
若非跟在老爷子身边多年,即便是钟叔,怕也会同白慕阳一样以为,这话听来可笑,痴人说梦罢了!可他已然做了万全的准备,老爷子交代他办得最后一件事,必然要办妥。遂保持严肃的面容继续道:“那我便先同您讲一讲当年老爷与柳夫人的旧事。”
无非是那些旧怨,白慕阳也调查出一些,但瞧着钟叔这般神情,也晓得其中详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现在仅隔着一桩老爷子非要与柳夫人合葬这一事,他已经十分担忧终有一日余安安想起了会介意。若是再添别的,只怕真会搅扰了他渴求的未来。
“您不必说了,我不想知道。”白慕阳望着他,“钟叔,如果您叫我来就是为这件事,我看您也不用办了,您办不到。”
“我办得到!”钟叔迅速开口,不容置疑。
白慕阳神色微怔,他了解钟叔,钟叔虽说往日不大爱说话,但自小的印象却是温和慈祥的。只要在不违背爷爷意愿的前提下,钟叔对他很好。
然而,将话说得难听些,钟叔就形同旧时的奴才一般,唯主人之命是从。爷爷带了腐朽的思想,连带着钟叔也是。只是钟叔也是老爷子当年收养的孩子,不过资质有限,没能如他父亲一般被着重培养。
也正因为理解,白慕阳更加惊骇于钟叔这般肯定的言辞。
“您做了什么”他眸光晦暗,已是拎起一分警告之意。
确信他暂时不会有离去的意思,钟叔的神色也是渐渐温和:“少爷,我看着您长大,绝不会伤害您,只是老爷交代的事我必须办到,还请您听我仔细地说完。”
白慕阳心中尚有疑惑,遂在一旁坐下,耐心听他讲述。
那一桩往事,原本随着两位当事人的故去,渐渐被掩埋,这时蓦地被翻起,荡漾了一层尘灰。
几十年前。
在柳慈还是个千金小姐的时候,她的父亲是归国的海外华侨,她是许多人都想偷偷见上一面仙女一样的人物。那些粗布一样的衣裳她从未穿过,每一样布料都是柔软的。
闹饥荒那几年,柳慈随手帮助了一个小男孩,那个男孩后来成为宁滨市的市长。那时各处的人们生活得都极其艰难,柳慈的父亲亦是位心思慈善之人,便拿出部分钱财帮助了许多人。
这其中有一位三十有余的男人,便是白斯年。
他念过几年书,自认是个文化人,但家道败落,不得已落得被人施舍的下场。
他原本不叫白斯年,这名字是他念书的时候自个取的。旧名字像落在土堆里一样俗气,随着时光逝去,他自己也忘了。
斯年,取自诗经,于万斯年,受天之祜。斯年,形容的便是长远的年代,寓意祝国运绵长。
他在柳家外面的长街吃过几次柳家的饭,被人施舍的难堪便愈是难以忍受。美人如斯,便是在一个清晨合着晶莹的露珠一道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斯年的释义,取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