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宜容心中对谢羡当日的做法深感疑惑, 但始终没机会当面问个明白。
直到入冬后, 灵阙殿的暖炉都从杂物房中搬出来使了, 宜容才算是有机会,与自己这位未来的夫婿见了一面。
谢羡是徐州刺史,但并非只管辖着徐州, 实际上青徐衮三州都以他唯首是瞻。青徐衮三州素来是枢纽重地,他本就常年镇守徐州, 极少回建康来。
入了冬,他又要回徐州去,便递了话到萧桓跟前,想要见一见自家未婚妻。
萧桓倒是很好说话,一口就应了下来,派了人来宜容这边说了一句,便把见面的事给定下了。
见面那一日, 建康城下了薄雪,连舆车蓬都被融雪沾得湿漉漉的, 官道上更是积了一层薄雪, 脚一踩上去, 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犹如踩在盐粒上一样。
宜容因着这纷纷扬扬的雪,心情颇好,裹了银白的大麾要下车, 她刚一倾身, 面前厚重的防风布帘便被拉开了, 斜处伸出只手来,那手骨节分明,看着十分养尊处优。宜容将手搭在他的掌心,才发觉,掌心有茧。
两人虽是未婚夫妻,但定亲礼还未正式行,如今多多少少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因此见面也得避着旁人些,遂约在了谢家郊外的园子里。
宜容站稳后,不等巧娘开口示意,谢羡便主动将手松了开来,略退了两三步,这距离比起方才来说,不远不近,让宜容舒服了许多。
两人并肩进了园子,一路无话,宜容只顾着自己脚下。
今日的雪下的有些硬,并非那种软绵绵的南方的雪,反倒有几分北方的感觉,颗颗分明,又因着天气寒冷,雪落地之后并没有急着化,一脚踩上去,仍是能听到嘎吱的声响。
宜容踩得有趣,全然没发觉,跟在两人身后的巧娘等人,不知何时便被谢羡的侍从给请到别处休息去了,落了雪的小径上,只剩下她与谢羡二人。
雪下得不大,但谢羡仍是撑了伞,不远不近跟在自家未婚妻身旁,为她遮雪,看她童心未泯踩着雪,还以为旁人都没发觉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好笑,抵唇轻笑,缓缓开口。
"徐州居北,时有大雪,尤是到了数九寒天,更是漫天飞雪皆如鹅毛,便是落在河面之上,都能积得厚厚一层。入了冬,将士们练兵之余,便会相携往深山中去,挖几个三四米深的陷阱,待到夜里,便能收获颇丰。点了篝火,在雪夜中炙肉食,军中佐料少,只洒了些细盐粒,囫囵咽下,倒是别有趣味的场面。"
宜容听得新鲜,她是个深宫里养着的女郎,哪里见过这些,闻言便新奇道,"我还以为军中军纪严明,管束得十分严厉,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些趣事。不过炙肉只撒细盐,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用毛刷涂一层花蜜,烤的金黄,佐以茱萸粉,入口焦脆,满口油脂。"
谢羡听了她的"炙肉经",忍不住抵唇轻笑了一下。
宜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毛病又犯了,颇有些后悔,虽说她对谢羡未必有儿女之情,但在个郎君面前大说如何炙肉,未免太毁形象了。
宜容脸颊微热,正觉失言,就听身旁的谢羡道,"今日天寒,午间便让厨房准备炙肉,公主可愿赏脸尝尝我谢府的手艺?"
这是在给她找台阶下呢,宜容也忙恢复镇定之色,十分自然点头,"嗯,那便尝尝谢大人府上厨子的手艺。"
似乎是因为这一出,两人间的气氛融洽了许多,宜容看气氛不错,便忍不住问道,"仲秋那回秋猎,不小心撞见了你与宗家姐姐谈话,并非蓄意窃听。听谢三郎那日的话,你应是心有所属的?"
谢羡见自家这小未婚妻小心翼翼的样子,倒是正色解释,"微臣的确心有所属,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公主放心,绝不会令公主难堪的。"
宜容闻言有些头疼,她真的不是介意谢三郎那相好,她介意的是,谢羡为何会要娶她,这分明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婚事。
她斟酌了下,干脆大大方方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了,"谢三郎心有所属,那日为何要那般说?"
那日指的自然是蹴鞠赛那一日,谢羡自然也清楚她的意思。
问出口,宜容便十分认真的看向谢羡,她比谢羡矮了不少,所以仰着脸看他,她本就年纪不大,眼睛大而圆,眼尾透着股淡淡的红,犹如两枚圆润的珍珠,越发显得娇怯。
谢羡被看得一怔,心头骤然一软,原本并不打算言明的话,此时也不再隐瞒。他答道,"那日的情形,若是臣不站出来,陛下将您的婚事当着众人的面讨论,您的处境会很尴尬。且古丘世子虽无用,但北魏来使中未必全是这等昏庸之辈,失了罗丘西城,他们会想着法子赢回面子。届时,其余公主皆有姊妹母妃相护,公主您会很艰难。陛下——"
说到萧桓,谢羡的语气淡了许多,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接着道,"陛下胸怀天下,未必会顾忌您。"
这话宜容是信的,世间的人大多恃强凌弱,北魏来使被南晋联手坑了一把,怀恨在心是必然的,届时报复起来,首当其冲的只会是她。就犹如上回舒子朗的乌龙婚事一样,总要有人来买单。
萧桓会不会护她?这答案,连宜容自己心中都心知肚明,谢羡无需这般直白的说出口,但他大概是怕她还傻乎乎的信赖着自己的皇兄,所以才毫不隐瞒。
宜容不傻,也不是那种毫无感恩之心的人,但谢羡这么说,却没有完全打消她的怀疑。
要说谢羡看在她舅舅王观之的面上,对她照拂几分,这话她是信的。但仅仅因为这层关系,便要帮衬到这种程度,连自己的婚事都拿来当做筹码,这未免也太君子了些。
是娶个公主回家,又不是路边捡了只野猫,一日三顿鱼肉就成了。
活了两辈子,宜容是真的没见过这样的大好人,也很难相信,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君子?
但谢羡都把话说到这里了,宜容再问就不合适了,干脆也就不去想了。反正,有舅舅在,谢羡再如何也不会对她如何。
两人在园子里说了会儿话,到了午间的时候,谢园的厨子果真送了炙肉上桌。
炙肉烤的金黄酥脆,涂了花蜜,洒了茱萸粉,一口咬下,除开鲜嫩的肉汁,还有点清甜,半点儿不油腻。
宜容用得舒心,忽然觉得,若是嫁到宫外了,日子倒是舒服了不少。
在宫里,各个宫都有自己的份例,且萧桓不大重视她们这些庶妹,宫里的厨子便有心敷衍一二。宜容自己倒是有小厨房,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的食材都是旁人宫里先挑了一轮,等到宜容的灵阙殿,也只剩下些不过尔尔的食材,饶是巧娘手艺好,也不是宜容心血来潮要吃什么,就能吃得上的。
用了午膳,宜容要回宫里了,谢羡一路送她,直到玄武殿外。
舆车咕噜噜的车轮缓缓停了下来,巧娘与珠儿等人皆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谢羡便过来掀了车帘,他一手扣着车帘,眉间带着浅浅的笑意,眉目温和,语气亦十分温和,将自己三日后要去徐州的事情说了,接着又道,"我在谢家留了人,你若是遇上什么事,便送信到谢府。"
宜容感念他一番好意,乖乖回他,"嗯,我知道了。"
谢羡似乎是被取悦了,又是浅浅一笑,接着又说,"我这一去,怕是要到定亲的时候才能回来。你及笄的时候,我怕是赶不回来,及笄礼,我提前先给你。"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小的木盒来,盖上纹饰精巧,紫檀木的盒儿,一枚金色的锁牢牢扣着,递给宜容后,才道,"是嫂嫂帮忙挑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宜容将紫檀木盒子收好,轻声细语答话,"喜欢的。"
谢羡失笑,"若是不喜欢,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没法子了,只能日后再补了,还望公主多多担待一二了。"
宜容猛的被这么调笑了一下,还有些面红,垂着眸子看向谢羡,似乎再等他接下来的话。
谢羡停顿一二,似乎是话都说尽了,便与宜容告辞。
舆车入了玄武殿,谢羡便也回了自家的舆车,驱车到了家中,还没来得及回房,先被祖母给唤去了。
谢家老太君忧心忡忡的,见了孙儿也没有宽心多少,见他进来便急急问道,"公主没生你的气罢?你也是,都快定亲了,还要去徐州!难不成日后成了亲,也要这般分局两地么?"
谢羡知道,自家祖母自打见了一回九公主后,便真真切切将人当做自家孙媳妇了,满意得不得了,此时也只能答话按老人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