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晃动。
池清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张有些脏旧的小桌,只够勉强放下两本杂志。
右边是拉起窗帘的车窗,窗外似乎有大片大片闪烁的光斑飞掠而过。
这是一节旧车厢, 正在行进中的。
池清转头朝左边望去。一条窄窄的过道之后,同样的火车卡座上, 坐着一个瘦精精的男孩子。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 缩着肩弓着背, 像一只蜷起来的小刺猬。
小刺猬在哭, 抽泣声细细的,藏在车轮滚动的隆隆声响里。
池清感觉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她像被绳子牵动的木偶, 无意识地从座位上跳下, 朝那孩子走去。她的小皮鞋踩在过道上, “啪嗒啪嗒”,明明是自己的脚步声,却模糊得像被风吹散去了天边。
然后, 她跳上那孩子旁边的座位, 伸出手指捅了一下他的胳膊。
池清听见自己说,你怎么哭了。
那男孩子抬起头来。他大概七八岁大, 哭红了鼻尖, 一双翡翠色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自己又说, 你不要哭, 我给你讲故事。
车厢颠簸了一下,池清措不及防地跟着一晃,像一个没有放稳的杯子, 身体失重似的朝前倾倒,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但大脑已经先一步做出了“摔倒”的反应。
——她醒了。
1秒后,闹钟“滴滴滴”地响起,就像任何一个工作日的早晨。
这是自己第几次梦见绿皮火车,和那个翠色眼睛的卷毛池清有些说不上来。这些梦境凌乱又重复,就像一卷来回播放的旧录像带。有时候,珀西瓦尔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有时候他又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有时候,池清梦见对面公寓的门打开,正要出门的邻居视线一转,眯起眼红了脸,笑嘻嘻地道一句带口音的“早上好”。
但池清又十分清楚,自己遇到的梦见的,都不是当下的他。
——她已经不能再上那列火车了,所以梦境中出现的车厢和卡座,都是储存在自己脑中的画面。
而自己在梦中见到的珀西瓦尔,也是残留在回忆中的过去的片段;自己曾经遗失的那些记忆,被重新打捞上来,在她每一夜的梦境中循环往复地播放,像针尖在黑胶唱片上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浅痕。
但这些都不是他,不是当下的,现实的,和自己存在于同一时空的他。
……都不是自己想要再见到的那个人。
——一股冷风从窗外措不及防地扑入,立刻传来小姑娘脆生生的喷嚏声。池清回过神来,抬手关上车窗。
周一上午8点,早高峰的公共汽车。
车窗关上之后,身边的空气顿时泛起一股湿漉漉的闷热,各种衣料的身体的早点的气味混杂着地搅成一团,整个车厢闻起来就像一只17岁男孩子的篮球鞋。
池清又抬起手,把窗户稍微拉开一条小缝,让内外空气能够勉强流通。
她听到有人的手机里正在语音播报天气,只是女明星配的系统音又被另外一些人外放短视频的声音打断,池清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局部地区……有冰冻……中到大雪……”
要下雪了,池清想。自从来到s市之后,她只见过那么一两次雪花——或者说,冻起来的水蒸气。现在转眼又是一个冬天,没想到这座沿海的南方城市,竟然还会出现“冰冻”“中到大雪”。
“啊嚏——!”小姑娘又打喷嚏了。池清只好把那条窗缝也拉上。
是的,现在是冬天——距离池清最后一次登上那列火车,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童年玩伴,创作搭档,对门邻居……也已经过去了足足三个月。
池清转头朝窗外望去。公共汽车刚从堵车的长龙中挣脱,正朝着下一站缓缓蠕动。隔着一条马路,她看到那条熟悉的步行街了,只是眼下时间还早,两侧店铺的卷闸门严严实实地合着,还没有睁眼。
池清也看到那只狮子了。
大概两个月前,她又路过这条街的时候,发现入口处又立了一尊狮子雕像。她当时还以为是照着原样重新做了一尊,然而走近一看,狮子的前爪被磨得金光锃亮,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积累。
于是池清去问了姜曦,土生土长的s市土著说——“你昏头啦那狮子不是老早就在了你在这里读完大学,又上这么多年班,从来没去过老城区我们本地小孩中考高考前都要去摸摸它爪子的!”
然后她把那个“外婆带我看狮子”的故事,又对池清原样讲了一遍。
池清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这份“隐约意识到”又在她某天遇到郑婷的时候得到近一步的证实。
她是在下班的电梯里遇到郑婷的。对方笑嘻嘻地叫她“池姐”,池清也就大大方方地招呼她,问她什么时候出院的,身体都好了
“什么出院”郑婷眨巴着她漂亮的圆眼睛,看了看周围的同事,“工作这么忙,我连病假都没请过呀。上个月我感冒了,发烧39度,还是打车来上班的——池姐你可别乱说”
类似这样的情况,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出现了许多。池清也遇到阿宇了,他为自家杂志拍了新一期的封面大片;但她过去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却表现得似乎与她并不相熟。
甚至还笑嘻嘻地问她,是不是这里的编辑。
——当身边的世界和自己记忆中的情况有所出入的时候,两者之间,总有一个出了问题。
池清觉得,自己的记忆是不会有错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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