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五彩的羽冠, 钻石似的双眼,也没有晚霞一样灿烂的双翼,极光般的飘逸的尾羽。
银白色的蛋壳被啄开之后, 一个小圆脑袋从洞里探了出来。
毛茸茸的小圆脑袋。
以及晶亮亮的黑眼睛, 小巧而尖利的浅黄色鸟喙。
脑袋上的褐色绒毛还湿哒哒地黏连在一起。
然后,一对褐色的湿漉漉的小翅膀抖索着伸出,扑腾两下, 搭在蛋壳的破洞边沿。
——这是一只褐色的雏鸟, 它好像尚未从长久的休眠中彻底醒来, 眼睛眨了几下又闭上了,脑袋也晃悠着直不起来;它睡眼惺忪地从碎蛋壳里滚到珀西瓦尔的掌心,就像一粒小椰子。
……这就是当年的自己创造出来的,能拯救世界的……神鸟
池清伸手戳了一下那个小脑袋, 小鸟“叽——”地叫了一声, 声音又轻又细,与普通的刚破壳的幼鸟之间, 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有点可爱, 池清想。她抬头去看捧着鸟的那个人, 却看到对方紧紧皱着眉头, 抿着嘴唇, 脸红得像烧起来。
“对不起,”珀西瓦尔说,“它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应该更漂亮一些……”
他吸了一下鼻子, 认认真真地再次道歉:“对不起……一定是我没有看护好它……你特地跑回来看它,我却让你见到一只麻雀……”
“因为它还小呀,”池清说,“它以后会变漂亮的——就像我们画的一样。”
小鸟又“叽——”地叫了一声,翅膀扑腾起来,牙签似的小短腿跟着一蹦一蹦,似乎想要顺着珀西瓦尔的手臂朝上跳。
“它会长大,长成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池清说,“即使它长大后没有那么好看,那么强大,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它孵化了,它活了,它从纸上的线条,变成了真实的生命。”
说着,她又抬眼望向面前的人。
“来这里之前,我遇到了许多出色的,优秀的,有着各种超凡的天赋和能力的人……他们都说我就算再努力,也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池清说,“但像我这样没有天赋也没有能力的普通人,却能创造出一只原本不存在的小鸟。”
她又凑近到珀西瓦尔面前,望着他湿润的翡翠色眼睛。
“你也和我一样——这只小鸟是我们一起创造出来的,”池清说,“可能现在的自己让你觉得狼狈不堪……你想成为更厉害,更强大的人——那第一步,就应该从这里离开。”
珀西瓦尔抬起头来了。十三四岁的少年,五官尚未长开,但池清已经能从他脸上辨认出一些熟悉的痕迹。
“我不是‘特地跑回来看它’的,”池清说,“我来找那个帮助我一起创造它的人——然后带他回去。”
说着,她朝他的掌心伸出手指,那只毛茸茸的雏鸟顿时会意地蹦了过来。
“我已经没有身体了……”珀西瓦尔说,“我不能离开这里……”
“那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池清说,“既然画出来的小鸟可以变成真的,也许……我们也可以在这里,为你画一个新的身份”
珀西瓦尔的双眼顿时一亮,然而仅仅一瞬间,翡翠色的瞳孔又黯淡下来,像蒙了一层蛛网。
“小鸟会变成真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对它注入了足够的‘相信’,”他说,“你和我都是以‘真实’的前提去创造它的……”
“那我们现在也可以啊。”池清说。
珀西瓦尔摇了摇头。
“你已经长大了,”他说,“成年人的‘相信’是被井口切割的天空。你会受制于学到的东西,过去的经验,固有的认知的影响……就算你主观上想要相信什么,但潜意识中,还是会把某些东西认为是‘不可能’……”
他说的确实是现实——至少在遇到那一个能说会道的“他”之前,池清确实是这样看待世界的。
事到如今,她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够彻底地“相信”。
池清只能抿了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半蹲坐着,望着面前的少年。
那只小鸟已经从初生的懵懂中回过神来了,“叽叽叽”地在两人的手指间蹦来蹦去。它的世界在它睁眼那一刻与它同时诞生,天空只有车顶那么高,但它依然对上面的天花板充满好奇。
“……你下车吧,”珀西瓦尔说,他轻轻抚弄了一下小鸟毛茸茸的脑袋,对方又仰起头“叽”了一声,“这是你小时候创造的宝物,我会继续在这里帮你看守它……不会让它被抓走的。”
说着,他眯起眼睛笑了笑:“而且……说不定马上又会在梦里见面,就和以前一样。”
池清皱起眉头——成年人的经验告诉她:这句话不值得被“相信”。
“你下车吧,”珀西瓦尔说,“回家去。”
池清没有回答。她站起身,绕开一步,在珀西瓦尔对面的位置上坐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掀开桌布。
桌布底下,正好有一本空白笔记本,和一盒新的彩色铅笔。
梦境中的游戏规则——越是想找什么,越是找不到;但是,如果在大脑出现“寻找”的念头之前,凭直觉动手,反而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是池清自己摸索出的技巧。
她看一眼面前的人,然后拿了一支黑色的彩铅,在纸上画出一个不太圆的圆。
“……你在做什么”珀西瓦尔皱着眉头问她。
“这是你的脸,”池清说,“画得不好也没办法——你把我的记忆封闭之后,我做了十几年的书呆子,画技还停留在初中水平。”
然后,是巧克力色的卷发——当年的自己是打着圈瞎涂的,现在的自己也想不出更合适的画法。
接下去是眼睛,是介于蓝色与绿色之间的翠色。
鼻梁很高。
嘴唇很薄。
两边的面颊上有些雀斑。
池清抬眼朝面前的人一瞥,对方的脸上红彤彤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他还很会脸红,要用粉红色的笔。
“像我这样的成年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可能很难拿出完整纯粹的‘相信’,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这无法掩饰,必须承认,”池清一边画着一边说道,“但我现在画的,是我的‘希望’……我想它的力量,也不比‘相信’弱。”
她又望向面前的人,对方也正看着她。
“你一个人在这车上停留了那么久……只因为我擅做主张,说了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池清说,“如果我一直没有想起这件事,你是不是一生都要被困在这里”
珀西瓦尔望着她,然后皱了眉,摇摇头。那只小鸟顺着他的手臂跳上肩膀,又跳上桌子,跳到了池清手边的彩铅上。
“也许我来得有些晚了……但我希望你能下车,”池清说,“你应该用完整的自己,去过完整的人生。”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一件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你的,”珀西瓦尔说,“有一天我上车来,看到你哭哭啼啼地坐在边上。我问你怎么了,你说,你写故事的本子被老师撕破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朝池清推了一下:“你可能是哭着抱着它睡着的,所以才能把它带上车来。”
那是一本薄薄的练习册,封面上写着“初一(3)班池清”。
翻翘的边角都被压平了,脏污的手印也被擦掉,撕开的裂痕被顺着纹理一一对齐之后,又用透明胶带仔细地贴好。</p>
“我就帮你补了一下,只是当时没机会交给你,”珀西瓦尔说着,抬起头朝池清笑了笑,“这一次,你带着它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