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亚飞最近莫名心慌。
他又开始不厌其烦地翻阅俞襄还回来的那本《局外人》。里面说:一个人哪怕在世上仅仅生活过一天,进了监狱也不难度过百年。他有足够的记忆可供追寻,不会感到烦闷。
乔亚飞把人生前三十多年的记忆拆开重组,反复解构,却发现怎么都绕不开的,不是早逝的双亲,不是博学的外祖,不是在人生最后一刻依旧在给他套上枷锁的未婚妻……
而是俞襄。
乔亚飞刚到江城生活的第一年,这边夏日的桑拿天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碰上全区停电,室内闷热难当,院子里家家户户便都将许久不用的竹床拿出来洗净,搬到室外,靠着自然风消暑纳凉。
每张竹床之间不过隔着半米距离,入夜,竹床阵里鼾声翻动声梦话声不绝于耳,完全原生态的夏日市井百态。
乔亚飞哪里适应得了。
他翻来覆去地挨到凌晨,忽地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竟是个小娃娃爬上了床来,随后四仰八叉一趟,也不在乎挤没挤到身边人。
她只迷糊糊地呓语:“姐姐,你过去些,热。”
大概是上厕所回来,跑错了地方。
乔亚飞借着月光看清楚小姑娘的长相——是那条小鱼儿。
睡意消散,他干脆坐起身,拿着羽毛扇给人扇了半晚上,直到清晨俞襄的家人找了过来。
孟静那时候也才十来岁,牵着妹妹的手,跟乔亚飞说谢谢。
后来,院子里的臭小子们经常拿这个打趣小俞襄:“不怕羞,爬错床。睡都睡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嫁过去吧!”
乔亚飞当时只觉得他们无聊,逮着了必定是一顿拳脚伺候。
过了很久,有十年吧,某次露营,这群人喝了点酒后不知死活地又拿爬错床的旧事起哄,他却只是淡笑着说:“差不多行了。”
然后看向正凶神恶煞拿小石子到处砸人的俞襄。
她怎么都不脸红的?
那年是俞襄升高三的暮夏,发小们一起约着去郊区山上露营,光啤酒就抬了好几箱,嬉闹完,乔亚飞抱着吉他在暖黄的篝火旁唱着《andIloveyouso》。
七月流火,夜风微凉,周围人轻声合唱,孟静捧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满目柔情。
很美好的一个晚上。
夜半,乔亚飞惊醒,轻轻推开身侧的孟静出了帐篷,看到熄灭的篝火旁坐着个姑娘。
俞襄腿长,抱着膝盖轻轻松松就能把下巴搁在上面,正望着星空出神。
“怎么不睡觉?”乔亚飞走过去坐下,长腿往前伸着,很舒服的姿势。
俞襄笑:“你没听见吗?舒亮打鼾跟拖拉机似的,我能睡着才怪了。”
“真是佩服媛姐,这都忍得下去。”
“是有点。”乔亚飞颔首,又问,“小鱼儿,大学考哪里想好了吗?”
俞襄来了精神:“老师和我谈了,等进了省队,只要我高考正常发挥,就可以凭高水平运动员特招去Q大了!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江城好学校这么多,也不一定非要去那么远。”
“天天待一个地方有什么意思!”俞襄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等考上研究生,我打算找个有海的地方继续念,读了博再换。想想就好玩。”
她碎碎念着,对未来有很多有趣设想,偏偏这些设想里,半点没有乔亚飞的影子。
男人无奈又惆怅:“你啊……我每天在外面飞,巴不得能好好在家里多待几天,哪里都不想去。”
“你是鸟,飞累了,老想找地方歇歇脚。我们鱼儿有水就是家,不一样的。”
俞襄说完站起身:“小飞哥,趁在家多陪陪我姐吧。你不在的时候,她饭都吃不好。”
乔亚飞脸色冷了下来:“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见她一噎,他又有些后悔,说:“我年后就可以独立带组执飞了,你要不要来捧捧场?我给你买票,头等舱。”
俞襄有恐飞症,身边人都知道。
但她还是兴奋地点了点头,然后老老实实回了帐篷,只留乔亚飞一个人,在山上枯坐到天亮。
他想了一夜: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没办法把俞襄当妹妹看了呢?
也许是那天,在大排档看见她和几个混小子嘻嘻哈哈地吃着烤串吧。小姑娘笑得恣意,半袖T恤和校服裤子都遮不住那副初长成的好身段。
而有个男孩儿看向俞襄的眼神,让乔亚飞心烦意乱,怒火直冒。
不正常的独占欲,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他借着由头把那小子打了,打完又觉得荒谬。等夜深十分把俞襄领回家,一向不多话的孟静小心翼翼地劝他:
“以后这些事儿还是让我妈来管吧。襄襄不是小孩子了,在朋友那儿也要面子的。你一个外人,老这么插手不太合适。”
谁都知道不合适。
但男人在陷入热烈的欲念与感情中时,很难去考虑该不该,他们只关注……想不想。
又一次在浑噩的回忆中醒来,乔亚飞接到探视指令,心里咯噔一下,直沉到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值得被谁这么惦记。
最近来探视他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等看到来人,乔亚飞只对着听筒字正腔圆地说了句:“邢觉非?久仰。”
舒亮婚宴第二天,俞襄跟着邢觉非去了水生所某教授家拜访。
及时把状态调整回正轨,她出色地完成了工作任务不说,还与老教授相谈甚欢——就连邢觉非都不得不佩服俞襄的这种专业与拧得清。
到最后,老人家热情地邀请她去所里和白鳍豚馆参观,那里展有很多江豚标本。
邢觉非支持:“我明天有安排,就不跟着你了。别耽误晚上的飞机。”
等俞襄出发了,他带着谭磊来到监狱。
将车停好,谭磊犹豫半天,还是开口:“邢总,您来这趟,真的不用告诉俞襄吗?”
他并没有把俞襄探视乔亚飞的事情对邢觉非和盘托出——两人本是老乡,天生亲近,监狱又是个敏感的地方。
涉及到隐私方面,谭磊便下意识隐瞒。
但这个人,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邢觉非不悦地抬眉:“不要多话。”然后跨入一道道铁门之中。
虽同为男人,邢觉非却不得不承认,乔亚飞有一副不管身处何处都依旧惹眼的好皮囊,以及骨子里带出来的骄傲。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其实很像。
这个发现让人心惊。
自懂事起,邢觉非就能感觉到外貌优势给自己带来的便利,而随着年龄增长,异性们毫不掩饰的热情主动更是将这一认知强化再强化。
这让邢觉非很难对上赶着扑上来的女孩儿产生兴趣,他更喜欢当一个猎手,主动追寻捕获那些充满不确定性的目标,享受其中。
不过是远古狩猎文化在男人基因中留下的劣根性。
然后,邢觉非就遇见了俞襄这样一个完美的存在。
她吸引着他,也被他吸引,却并不甘心被驯服,哪怕确定关系、邢觉非对俞襄从心到身都进行了绝对占有,他依然会感到不安。
不然,也不会来见乔亚飞了。
乔亚飞看见邢觉非的那刻,微妙的,仿佛遇到了同类。
他将身形放松,用一种很开放的肢体语言面对来人——邢觉非不过就是来看看他长什么样,过得有多惨,状态有多差,又或者,是来验证什么不太想被验证成功的东西……那就让他看个够。
又过了几分钟,乔亚飞先开口,语气平淡:
“邢先生来之前应该看过我的卷宗吧?对我和你女朋友的‘故事’也有所耳闻,现在连人也看见了,有什么感想?”
邢觉非确实找途径查阅了乔亚飞的卷宗。
——五六年前,乔亚飞于争执中失手将有孕在身的孟静推下婚房阳台,致其高坠身亡,因过失杀人罪一审判处七年有期徒刑;乔亚飞当庭认罪,服从宣判,并放弃上诉。
一句话就能概述完的故事。
很惨烈,但并不新鲜。
“我没有任何感想。”邢觉非如是说。
毕竟,这些字句里面没有直接出现俞襄的名字。
乔亚飞笑:“我倒是挺有感触的。让我猜猜,你在知道我的存在后肯定对她说,你相信她,对吗?”
“结果,你还是来了。”
“这不影响。”邢觉非有种在和难缠对手谈合约的错觉,“我信她,但也想来亲眼看看。”
哪怕知道这么做不应该。
俞襄确实值得任何人相信,但乔亚飞并不想把这个事情告诉邢觉非。
“哦。”
他不置可否地勾唇:“那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犯了一个错误,和我一样的错误。”
“我们都太过自信,自作主张地插手小鱼儿的人生,探究过往,干涉未来,却根本不管她到底乐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