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张媛皱眉,拍了白雪一下,又看向俞襄,“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吧。”
她话说得简单生硬,俞襄却有些眼热。
也不知道是舒亮一夜开窍变细心了,还是张媛建议的,俞襄和邢觉非没被安排到家属院发小或者亲戚的桌子上,而是和体校游泳队的老队员们一起。
当年,花游队和游泳队共用一个训练池,俞襄和他们也算是从小处下来的交情,同时又没有那么多牵扯在里面,所以她一落座就和这些人叙起旧来。
气氛融洽而热烈。
邢觉非听着她野蛮生长时期的光彩历史,看她和一桌子人互呛互损、不亦乐乎,揶揄道:“电影不看了?”
“吃喜酒多有意思,电影下回再说吧。”
“好。”
仪式进行中,背景屏幕上一直在来回播放新郎新娘从小到大的合影和录像带。
那里面有舒亮张媛,有白雪孟静,甚至在某张照片的角落里,出现了少时的俞襄。
只偏偏裁掉了某个曾被家属院孩子们围在中心的人。
——乔亚飞。
他被强行清除出了所有人的回忆,连着影像一起,“死”在了那一年。
仪式结束,新娘去换敬酒服了,俞襄有点事想找舒亮当面说,便把邢觉非留在席上,自己按张叔和舅舅的指引寻去了换衣间。
走廊很静,静得能听见试衣间里舒亮和张媛的低声争论。
“她是你妹妹,当着你,我肯定会留点面子。”张媛说着说着开始抽噎起来,“但是亮子你别逼我,我真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儿。这是极限了。”
“你姑姑有了孟游,孟家的人只惦记房子,乔亚飞进去了,俞襄领过来的那个一看就是个好的。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可孟静呢?”
“孟静如果还在,孩子都五岁了吧?我在席上给她留好了位置,可她,来不了了。”
舒亮叹气:“媛媛,你得放下。”
“我放不下!”张媛声音稍大了点,“她那么好……什么事情都是先为别人想,对着乔亚飞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结果呢?”
“亮子,如果连我都不记着孟静,她就真不在了。”
俞襄听不下去了。
孟静确实好,她是一个会把所有好吃好穿都让给妹妹们的姐姐,也是一个能把组合家庭里微妙平衡点牢牢把握住的女儿,更是一个百依百顺到接近失去自尊的未婚妻。
谁都以为,这样一个女孩不会有脾气,更不会有怨憎;她们不管遇到什么,似乎都会习以为常地忍忍忍。
结果,大家都错了。
俞襄转身往回走,却在半道上碰到了给张媛送衣服的白雪。
“说实话,你脸皮真挺厚的。”她停住脚步,挡在人前,“把别人弄得家破人亡,几年都不敢回来。现在摇身一变,领着个有钱人上门显摆,人生得意啊。”
俞襄尽量平静地陈述:“今天是媛姐的好日子,我不想吵架,你让开。”
白雪一动不动,下巴还越扬越高。
“我看那个男的,长得不比乔亚飞差呢。论条件只怕更好吧?这回是开飞机的,还是开船的呢?乔亚飞只怕死都没想到,他用尽办法摆脱了孟静,你却跟别人跑了……真是何苦来哉。”
“你说,你都把人抢到手了,为什么不干脆等着乔亚飞出来呢?”
听到这里,俞襄没忍住轻笑一声。
“白雪姐,你今天都提三四次乔亚飞了。”
她走上前一步,目光垂下,盯着比她矮了好几公分的白雪:“其实,真正在等着乔亚飞出来的人……是你吧?”
白雪脸色微变:“你、你胡说什么?!”
“胡说?当年截下我姐和乔亚飞的情书的人是你,走后门都要分去乔亚飞班组的是你,借酒劲让乔亚飞大半夜送回家的也是你。我姐性子软、脾气好,不计较,不代表她不知道。”
“更不代表我不知道。”
“毕竟,在最开始添油加醋和她说我和乔亚飞之间有什么的人,也是你啊。”
俞襄又往前走了一步。
她个子高,从小又不喜吃亏,被人打一巴掌得还三巴掌回去,渐渐在家属院里有了不好惹的名号。
这些白雪都是知道的。
她本以为俞襄心怀愧疚,必定是不会反驳,拿捏起来不会太难,谁知……
俞襄垂眼死盯着她,白雪被这架势吓得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白雪,你还真好意思在这儿拿我姐当幌子。我姐和张媛确实拿你当朋友,可说实话,你不配。”
俞襄说完推了她一把,想强行借道。
如果这女人再不识相,她不介意把以前那股匪气找回来,打服为止。
谁知,白雪神色一变,竟是又开始趾高气昂起来:“我不配?那你这个当自家姐姐小三、破坏人家和乔亚飞的感情,还害得她一尸两命的人,就配了?”
俞襄刚扬起手,就见她脖子伸了伸,看向前方某处,道:
“诶。俞襄,这不是你男朋友么?帅哥,你来找人?我们在叙旧呢。”
心里一咯噔,俞襄僵硬地缓缓回过头去,看见了绕到这边来寻她的邢觉非。
男人正好站在走廊顶光之间的空隙里,交叉的光线在他脸上投射出破碎的阴影,忽明忽暗。
俞襄……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等到敬酒,两个人就回了酒店。
俞襄一路上表情都是愣愣的,邢觉非不问,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到房间拿了件泳衣就往顶楼的恒温泳池去。
邢觉非跟了上去。
戴好泳镜,她抿唇沉默着入水,开始一圈又一圈地游泳,动作机械,不知疲惫。
邢觉非一开始就在岸上看,默默数着圈数。男人微眯眼睛,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在心里压抑,但到后面,他的怒气就被隐隐的担心给覆盖了。
“襄襄,起来,够了。”他想把人拉上来。
俞襄不听,在终点挣脱,绷紧嘴角继续。
没有犹豫,邢觉非也跳进了池里,陪着她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往复。他们像两条在洋流中失去方向的鱼,只能纠缠在巨大漩涡里,无法逃离。
估摸着俞襄就要脱力,邢觉非吸气,越过泳道,驾着她的胳膊就往岸上拉,任她怎么扑腾都没松手。
“你发什么疯?!”他轻吼,然后一把扯下俞襄的泳镜,愣在原地。
女孩的眼眶里像罩着层透色玻璃似的,水色堆积,仿若被谁轻轻戳了一戳,眨眼间,泪珠儿便全都倾泻而下。
原来,鱼也是会流泪的。
俞襄拿手遮着脸,声音都在抖:“我就是眼睛迷着了,你让我下去,我游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真的。”
她被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邢觉非轻抚着俞襄的背,所有情绪在瞬间清空,只剩酸楚。
她居然连哭都不敢。
俞襄把脸死死埋在邢觉非的胸脯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却还嘴硬:“我真的没哭。”
哭,很丑的。
小时候的俞襄也好哭,随便点事情就能嚎上一个小时,震天动地,不达目的不罢休——确实很烦,但孩子都有这个阶段。
那时,新婚不久的舒秀琴刚怀孕,去医院一查,又是个女儿。
儿子油盐不进,死活不愿意拿掉这赔钱货,孟老太太心里不满,却也不想直接骂儿媳、担上个不好的名声,只能私底下找俞襄发泄:
“你作什么作呢?现在这家谁有空管你?成天鬼嚎,丑不丑?烦不烦?再哭,我就让你妈把你给送到乡下扔了!”
俞襄吓得要死,只拉着她说:“奶奶,我不哭了,你别把我扔了,我不丑的,我也不烦人了。”
再后来,她遇到事了,心里不舒服,就去游泳。
反正等下了水,乱七八糟的搅和在一起,辨不出形状,任谁都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上了岸来,又是大晴天。
俞襄会哭?就连乔亚飞都没见过。
等情绪平复些,邢觉非强行把俞襄遮住脸的手掰开,将人安顿在角落里的躺椅上,蹲下身直视着她,依旧不多问什么。
直到俞襄自己开口。
她只说了六个字:“邢觉非,我没有。”
他答:“我知道。”
夜里,等俞襄好不容易睡沉了,邢觉非起身来到阳台上,打了个电话出去:“帮忙查个人。之前住本地家属院,现在……应该在服刑。”
“他叫,乔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