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周弗没有去看长宁公主。
太医替他看过伤口,道:“处理得很好,大公子最近别沾水,要是怕发烧,下官给大公子开几剂药。”
周弗点头。
和他想的没什么两样,这些年他没少打磨筋骨,也自信这点儿伤不至于就烧起来,因此心下很是轻松,示意送太医出去。
药熬好了送过来,他一口喝净,什么都没说。
身体是自己的,他很明白这个道理。
周助得了消息赶回周府,周弗放下书,去见父亲。
父子相见,并无亲情。
好像每次见面,都是周助被众人服侍,水泼不透的状态。
而周弗除了站在一旁像个外人似的等待,并没有什么不同。
周助终于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坐下,这才问:“怎么回来了?”
周弗老老实实的答道:“手臂被树枝刮伤了。”
周助呵了一声,不屑的道:“你倒会娇嫩自己。”
这也算伤?还值得回周府养一回?
周弗面无表情的道:“若是不回周府,还不知道父亲喜事将近。”
周助抬脸看他一眼,下巴一点,道:“坐下说吧。”
周弗坐了,道:“父亲到底怎么想的?”
横竖话已经挑开了了,索性问到底。
周助照旧是一碗面,就着一碟子小菜,三下五除二吃净了,才擦了擦嘴,道:“大丈夫做大事,当不拘小节。”
这便是要舍弃母亲了?
周弗又寒心又无语,反唇相讥:“父亲这是在教儿子以后也枉顾六亲,不念亲情,为达一己之私,便可不择手段么?”
周助对于周弗的反应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既无失望,也无苛责,只淡淡的道:“我枉顾六亲,不念亲情,不择手段……倒不只为了我一己之私,不也是为了你不必受制于人,凡事都能随心所欲吗?”
周弗都气笑了:“我还得谢谢父亲呗。”
周助挑眉:“不然呢?我所有一切,又都是为了谁?”
四年时间过去,他已近而立,虽说蓄了一抹胡须,可他得老天厚爱,五官如刻,较从前不显老迈深沉,反倒仍旧气质冼练,温润如玉。
若是去掉“酷吏”的名头,走在街上,想必仍旧有“掷果盈车”的效果。
可他这种“我已老”的语气,又是为哪般?
周弗冷笑道:“待父亲再娶,还愁没有子嗣?”
周助并没否认,只道:“你要是真不稀罕,我也不介意留给别人。”
周弗把自己气了个倒仰。
从前虽是种种“不屑”,可那种“舍他其谁”的状态,周弗还是有着淡淡的虚荣和得意的。
如今被周助明晃晃的抛弃,他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周弗暗暗深吸一口气,他告诫自己,现下不是和父亲赌气的时候。
他还没长成,不要说离开周助,有没有命活——毕竟他仇人众多,难免不拿自己杀掉泄恨。
威胁是威胁不到他的。
就算离开周家,周弗能平安活到大,可他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周助对敌?
周弗道:“父亲娶亲,怎么也轮不到我做儿子的置喙,不管为了谁,最重要的是为了父亲的‘大事’。我就想知道,父亲要如何处置母亲?”
周助道:“你说呢?”
呃。
这是真的要问计于自己,还是假惺惺的探探自己的心思?
周弗脑中迅速盘算了一回,道:“父亲是一意要求娶高门了?”
周助笑了笑,道:“王家我有用,毕竟是太傅,又是士族,在朝中盘根错节,门生宗亲甚多,就算不想据为我有,我也不想和他们为敌。”
也就是说,他就是为了娶王氏嫡女。
那王氏就更不可能委曲做妾了。
周弗在心里喟叹一声,道:“母亲病弱多年,连皇后娘娘都于心不忍,想要给父亲补偿,可见父亲已经占据情理……”
他顾念发妻,忠贞多情的名声已经深入人心,占情占理,世人对他同情又容让,所以他娶妻,阻力不大。
周弗顿住话头。那句“让她去死吧”,简单几个字,终是说不出口。
他艰难的道:“父亲想怎么样,我都没有意见,就想留母亲一条性命。她可以不再是公主,更不是父亲发妻,就当是寻常妇人吧,儿子愿意独自奉养。”
周助毫不意外的笑了声,道:“你知道‘奉养’这两个字的意义吗?”
“知道。”
“不,你不知道。”周助靠在椅子上,道:“你母亲执拗疯狂,非常人可比,即使过了生不如死的四年,她想要翻身、复仇的心思也从未有一天熄灭。”
周弗不信。
周助道:“从前你年纪小,我所施用之手段,不曾让你看到十之一二。你所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你一意想要与我划清界限,借以证明你和我完全不同。虽是父子,血脉相通,可你极力要打造一个善良、专情、有君子风范,有责任感的男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