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探出头来,冲桌子努了努嘴:“送我的就是我的,你给我放那儿。”
秦知安大笑,把药膏放在桌上便出门了。
门被推开,许是只当是长乐,闷在被子里道:“我就睡一下,你别吵我。”
“我本走到花厅了,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一句话该对你说,”陈岂手指缠绕腰间玉佩,声一沉,“是我不如你,从此你放心,对郑将军的一颗心我会收回来,再不打扰你二人。”
许是露出一双桃花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岂目光沉稳:“你为保国之栋梁推开郑实意,甘愿受两重天毒箭,因此昏迷许多时日。你一颗赤诚心尽在天下,昏迷前仍言郑将军乃我大鸢神将,吾宁以命换她之命。
“我输了,我确实是不如你。”长长一揖后,陈岂缓步走出,“许是,我敬佩你。”
许是满脸疑惑,吾宁以命换她之命这句话他有说过吗?他几时这般高光伟正心怀天下?
唤来长乐细细询问,哪知长乐颇有荣辱与共之感:“少爷真是太厉害了,危难关头依旧想得是大鸢,奴婢这两日迎来送往,面上也有光呢!”
不用说,这绝对是郑实意的手笔。
莫名其妙间郑实意帮他竖了一个舍生取义的正面形象,把他从前的轻狂年少得来的负/面/评价通通抵消。
好人成佛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其中苦海无边,磨难无数,像他这种人只要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
果真是,对坏人的宽容度更高啊。
养伤的时日许是听着长乐的一张嘴,叭叭叭地讲些近来发生的事。
他随口一问:“那次杀我和兰兰的刺客查清是谁了吗?”
长乐喝了口茶:“少爷,这种事的内情奴婢哪能知道,不过奴婢听说这次刺杀牵扯出来焉逻、林圩、南疆三国呢!”
许是挑眉:“这么厉害?”
长乐道:“岂止,因着这事发生在京畿,圣人大怒换了个京兆尹,如今的京兆尹正是新科状元凌箬先生。”
许是不认识凌箬,他关切道:“二姐呢?”
长乐道:“二小姐名登金榜,名次还算不错,入了太常寺。”说到此,他又想起一人,“少爷记不记得人送诨名寻欢仙子的太傅二小姐?”
许是点头。
“她这次只因身份被凌箬压一头,得了个探花郎之位,坊间人人都说若不是她母亲乃当朝太傅,此次状元郎之位怎么也非他莫属。”
长乐一阵唏嘘,谁能想到一向寻欢作乐的风流小姐文采如此卓越。
一首歌媱神悲壮却又满怀热血,人人读来都说其胜过状元郎的一首雪赋。
探花郎的名声大过状元郎,甚至破格入阁,得中书舍人之位。
“少爷怎么不问问郑将军的妹妹?”长乐反问。
许是懒懒道:“她考得如何?”
长乐摇头:“榜上无名。”
“咦?这是为何?”
长乐唏嘘:“郑二小姐文采虽好,圣人却说与羡鱼先生昔年所撰《赋天下》相似,想当年羡鱼先生被武帝所诛皆因此赋,直至启帝继位才洗刷先生冤屈,唉。”
许是提问:“赋天下为何物?”
长乐摇头:“赋天下一文若要探究,也只在说书人口中存在,没人真读过,至于是否是真的,奴婢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听到过其中几个字,叫什么君主立宪,少爷你说都是君主了,还立什么宪?不是该立储吗?”
幸好嘴里没茶水,不然许是能直接喷出来,就算是这样他也被自己口水呛到:“君主立宪,羡鱼真是疯了。谁他妈在同汉朝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提君主立宪,这不是上赶着落得和王莽一样的下场?”
“汉朝是哪朝?王莽又是谁?”长乐虚心请教。
许是:“……哦,话本中一个神仙国度。”
“咦,都不知道君主立宪的具体内容,那郑二小姐又是如何得知?还有圣人又如何说出那句话?”许是发现一个漏洞。
长乐摇头:“天下藏书尽归皇家,赋天下想来皇家是有的,至于郑二小姐,也许是她自己悟出来的呢?”
长乐没多想,唏嘘完后,他接着说:“秦家的老太娘从云州回来了,进城当天是太女殿下亲自去接,就连圣人都站在皇城外亲自相迎。”
“秦知安的祖母?”许是反问。
长乐点头:“正是秦二公子的祖母,当今皇后殿下的亲娘,手里握着太宗陛下赐下的亢龙锏呢。”
然而长乐不知道的是,在秦老太娘回京第二日的大朝会上,再一次提着亢龙锏上殿。
她只在大殿上捧过三次亢龙锏,第一次还是太宗皇帝弥留之时特意赐下,第二次便是为了今上之事怒骂先帝与先帝宠君。
第三次,秦老太娘一双浑浊的眼睛落在亢龙锏上的龙头上。
四十多年了,曾经她誓死效忠的女子,大鸢的太宗皇帝亲手交与她的亢龙锏,是时候重归风氏一族。
与她一同打天下的鸢王英灵已去,她年华也已不在,物归原主正合时宜。
风沅双膝跪地,接过她祖母在四十多年前亲手交与秦氏一族的亢龙锏,当年总角小女如今已至知天命。
四十余载转瞬即逝,当年她还是坐在殿上的背景板,如今她已在龙座上坐了十几个春秋。
时移世易,世易时移。
亢龙锏,一根扎在风氏皇族心头的刺,终于拔去。
秦知安出了淮安侯府与陈岂告别,一路往存静斋的方向赶去。
十分暴躁地闯入郑实意的书房,只见她清心寡欲的练字,摇着头惋惜:“我说姐姐啊姐姐,难怪你和阿是的事一直拖着,人家醒来你怎么不传句话去问候一声?隔了这几日才让齐不语送去两罐药膏。”
郑实意丢下笔:“你说什么?”
秦知安气鼓鼓地说:“我说你不懂男儿心思,你想啊,阿是为你挡箭,一醒来肯定是想收到你的嘘寒问暖,结果你倒好,冷着别人,不怪今日他冷冷地对你送得药膏!”
郑实意扬眉:“我哪里隔了几日,他醒来第二日我便写了封信给他,他没收到吗?”
话才说话,郑实意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喃喃道:“我说呢,怎么会没有回音,想来他是压根就不曾见到写得信,周官人啊周官人,看来还在生我的气。”
秦知安一颗心揪起:“啊?那该怎么办?”
郑实意奋笔疾书,再次写好一封信郑重递到秦知安手上:“知安,你是大孩子了,你是知道这封信对阿姐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严肃的氛围让秦知安感觉他怀里揣着的不是情书,而是一封十万火急的军令。
他自豪地点头:“姐姐放心,这封信我一定亲手交到阿是手上,要是任务没完成,你拿我是问!”
对于喘着粗气的回头客秦知安,许是打量了他好久,等他灌下一碗茶后,他才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书信。
“我来是把这个交给你,这便走了。”秦知安把信放在许是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信是郑实意写得,许是定然要拆开来看,如此他再杵在这儿就有点打扰人家了。
许是沉默,迟疑了一炷香,他才伸手夹过信封,拆开信封,一张写满字迹的宣纸落出来,半猜半蒙许是明白纸上内容,随即会心一笑。
将宣纸叠平整,压在枕头下,沉沉睡去。
传令兵秦知安只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任务,他拱手道:“幸不辱命!”
郑实意拍手赞扬:“你比不语有用多了。”
齐不语不忿:“那是我不能进小公子的院落。”
郑实意摊手:“不正巧说明你不如知安么?”
秦知安开怀大笑,他得意洋洋:“正是如此!”
郑实思慢慢走进书房,她手里握着一把剑,肩挎行囊:“长姐,我来同你告别。”
一室欢声笑语被打破,郑实意站起身来:“我送送你。”
圣人未苛责郑实思,只除她名永不许她科考,再无其他,亦未降罪郑家。
甚至宫中的御医还是每月一趟的往存静斋来,为郑由治腿。
不过脚筋断了,再如何医治也恢复不成原样,只能依靠一个拐杖勉强行走罢了。
郑实思沉默出门,包裹里除了必要的衣饰她什么都没带。
秋官人不敢来送,在屋子里哭红了眼,郑霁只好留在房中安慰。
“长姐,那文章所书,是我在酒楼与一书生饮酒时她说的,她知道我要科考后,甚至给我认真剖析她的见解,我起初一听也没觉着不对,谁想到竟然同羡鱼先生获罪之赋扯上关系。”
郑实意拍她的肩膀:“这事不怪你,你决意要走,我也有几句话相送。此次出京游历天下,比不得在家安逸,所有风吹雨淋都只有你一人。母亲已下令,若是没了身外之物,只管去各地的庄子里领。”
郑实思翻身上马:“此一别,不知归期,请长姐留步,待我回来,愿那时长姐抱得美人归,我亦有侄女。”
郑实意拱手:“一路平安,随时写信回来,莫让秋叔父担心。”
马蹄扬起,荣华富贵加身的女儿一朝脱去华衫,走得不知是哪条大道,或名康庄,或名坎坷。
从此行迹天下,交友如云,见人世百态,尝冷暖辛酸,可歌可泣,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