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引着她走到门外,这几步路永仪走得极慢,心中不知为何满是不舍。
玄微探身刚要替她开门,忽而又道:“姑娘方才所奏之曲……不知能不能赐一份曲谱给我?”
永仪知道自己无法从将来带东西过来,微微摇头道:“那曲子没有成文曲谱,我也是听家里一位老先生弹,记下了一些,真人若是想要……那我下次学全了,再来……”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觉得有些不妥,同时沉默了下来。
玄微伸出手去拉开门扉,永仪提脚迈步跨出了门槛。
她走入景和二年的凉风中,没敢回头看他一眼,只是转了个弯,往单房后方绕去。
她待拐了个弯走出他的视线后,才摒住一口气转回了身。
景和十二年的这个夜晚分外炎热,先前规整的一排房屋变成了地上的灰烬,方才还亮着的几盏灯尽数不见踪影,化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永仪对着空荡荡的帐幔呆了片刻,忽然觉得有股冲动无法压抑,拔脚便飞奔往山上跑去。
清凉院灯火全黑着,想必玄微真人已经睡下了。
她在院门前猛地停下脚步,双唇剧烈颤抖,望着他的房间呆站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房中之人则坐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素帕。
那块帕子曾经在她脸上戴过,还留着她的泪水。
玄微真人极力克制着想将这块素帕放到鼻尖的冲动,另一只手已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夜里燥热难当,他也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永仪还是接连几日都一大早去见了金虚真人。
她不能忘记爹娘惨死,不能忘记自己那枚偶然捡获的至宝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她决定先与金虚真人混得再熟些,回头寻着合适的机会打探一番朝堂之事,金虚真人也分外喜欢她这个徒孙,两人几乎每日都去后山钓鱼闲聊。
金虚真人此时座下弟子都已出师,连玄微的道观都在建了,他已将大半琐事都交给了徒弟们,自己落得清闲自在,每日都与她天南海北地瞎聊。
日子久了永仪发现,金虚真人虽为道门高人,但对算卦问天、求雨祈福、画符念咒等事全然嗤之以鼻,在他眼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宇宙自有它运行之法,正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①,凡人与其操心天命造化,还不如随心所欲,活个潇洒。
金虚真人道,他年轻时也是醉心炼丹之术,渴求长生不老、仙龄永继的,这一套颇不负责任的说法是他年纪大了、见多了世事百态以后悟到的。
永仪问他为何从不跟外人说这实话,他只挤了挤眼道:“永仪,咱们上一观这金顶它不是普通房顶,它是让人向善的一盏灯啊。这人活一世,总得有所顾忌,有个盼头,对不对?”
大半时间都是永仪在听金虚真人说话,偶尔她想问一问俗世朝堂之事,都会被他不知如何又绕回去。
她知道此事急不得,再加之每日与金虚真人见面的这半个时辰算是她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光了,她也舍不得不去。
只是为了躲着玄微真人,她每日都是在离清凉院尚有一段距离的山侧翻动沙漏,回来时则直接一个人走到山中某个角落。
她每日去给师父的那头灵鹿送两次水果,却再也没有见过师父本人,只踮着脚在窗边偷看两眼,见他好端端地在屋里便心满意足了。
她觉得玄微真人不想见她。他每次明知道她就在窗外,却从来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永仪明白,他只是恢复了之前的冷漠而已,因为他对她与其他徒弟并无不同。
景和二年的那个夏天比眼前的景和十二年要凉快许多,永仪若不是每日只得半个时辰机会,单是冲着那份清凉,也不想回来了。
这日她眼看时辰快到了,刚要借着上早课先走,忽见远处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小道童,边跑边喊:“师祖!您怎么在这儿!我、我找你、找的……”
还好今日金虚真人不是出来钓鱼的,他只负手站在溪边,笑眯眯地看着小道童奔到了眼前才问:“一大早的,找我做什么?”
小道童跑得气喘吁吁,两手叉腰道:“那个、展、展侯又、又来了……”
“展侯”二字一出,金虚真人与永仪都是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