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仪被他这么一眼看得滚下一滴泪来,情不自禁道:“我……我叫眉儿。”
玄微浅浅阖上了双眼,抬起一手按在琴上,似乎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半晌后才无奈一笑道:“罢了,道门不讲出身,只看善恶,你既然不肯实说,那我也不问了。”
永仪不知为何控制不住自己,走了一步到他琴案前,哽咽道:“真人,我当真是好人家的女儿。您若是不信,我便为您抚琴一曲。”
玄微睁开眼睛,思索片刻,默不作声地将案上的焦尾琴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
永仪弯腰抬手按在弦上,试了几下音,便毫无凝滞地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能让女子学琴的必然不是普通人家,这首曲子虽然简单,但永仪幼时下过苦功,即便已是多年没有碰琴了,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一曲弹完,屋里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玄微站起身来,正色看着她道:“我乃修道之人,早已断了七情六欲,过去的事就算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永仪声音微颤道:“我本来是因为您而来的,但……但认识了金虚真人,他……他对我比祖父还好,我……从来没有长辈对我这般和蔼可亲,我实在是舍不得他……我对真人您只有远观仰慕之情,绝不会造次的……您就让我再见见金虚真人,可好?”
她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眼看就要落下泪来,玄微侧过脸去,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永仪接着又道:“我生母死得早,日日在家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嫡母更是只想着将我嫁到有钱人家中去,何尝替我想过一丝一毫?将来若是逼得急了,只怕我也只能到上一观中出家了……”
玄微依旧不说话,永仪知道自己也该走了,只是抬头看了看他,一时竟迈不动步,咬唇踌躇了许久,刚转身要往门外走,忽而停下脚步道:“真人,我近来新得了‘虚赋’的曲谱,此曲失传已久,您……要听听吗?”
玄微此时似乎还没有那么擅长掩饰情绪,双眼先是微微一亮,接着才又回复淡然道:“方外之人,岂能惦念俗尘中事。”
永仪见他嘴硬的样子,便又垂眸小声道:“……就当是感激真人替我隐瞒……”
玄微看了看桌上瑶琴,又看看她,终于抬手虚请她坐下。
永仪坐到椅上,玄微则站在了她身后。
那首太.安真人给的曲谱永仪只是下午无事时翻了两下,此时仅记得前面一小半,凭着回忆弹得缓慢,弹到一半时忽而音色一变,一根琴弦猛然崩断了,打在她手背上。
玄微慌忙探身过来按住琴弦,转头问:“姑娘,你没事吧?”
他的脸陡然离得极近,永仪鼻尖顿时充满了他身上一股极为清冽的草木香气。
她记忆中的师父从来不在屋里点香,身上一丝气味也无。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恍然地摇了摇头。
他一时也僵住了,就这么只隔着寸许距离与她对望。
两人四目相接,在灯下出神了片刻,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身上的青色道袍。
玄微先反应过来,往后撤了一步,直起身子道:“玄微冒犯,请姑娘恕罪。”
永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回琴上,轻声道:“弄断了真人琴弦,真是抱歉。”
她站起身来:“真人请坐,换一根弦吧。”
玄微从身后柜中取出一根新弦,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换弦。
永仪这时才打量了一下他的房间。床上有如云锦被,地上有鹤身香炉,书案上有几道画好了的黄符,几样法器,桌上摆着一盘鲜果,杯中盛着清茶,样样件件,都透着股养尊处优、倍受爱戴的意味,与其他上一观中的道士一般无二。
可十年后的玄微真人不画符不作法,自己房里更是除了桌椅床铺,几乎什么都没有,甚至比不上永仪在宸清观中的房间。
她看着玄微一丝不苟地拆了旧弦换上新弦,忽觉心头苦涩,盯着他移不开眼。
他神色专注,用力时会微抿一下双唇。
眼前这人有她师父的仙气优雅,也有她师父没有的温和亲切,令她无比恍惚。
待玄微换好了琴弦一抬头,她才恍然大悟般转开了头去。
她瞥向墙角更漏,见半个时辰就快到了,便不敢多待,只福了福身子,施了个俗家姑娘的福身礼,轻声道:“真人,时辰不早了,我……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