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仪回转头来,对着他难得略微失态的目光,点了点头道:“是,我是罪臣之女,师父可会嫌弃?”
当年展家在朝中炙手可热,赫赫有名,一朝倾覆,如今只留了她一个人。
玄微真人阖上双眼不敢看她,将手藏入袖中死死握成了拳。
永仪见状便缓缓起身,又对他施了个躬腰礼道:“当年我爹爹被判犯上谋逆之罪,展家满门抄斩,只有我被一个见钱眼开的狱卒偷偷从牢里偷换出来,卖入了青楼。师祖救我时,并不知道我的出身,我也一直不敢说。师父若是觉得我欺瞒了您,那我离开便是……”
她说着便要走,玄微真人却一把抓住了她手腕,仍旧没有睁眼,只是缓缓摇头道:“你师祖……定然知道你的身世。”
不然他怎会执意要将当时只有十岁的孩子送到琅琊山去?还硬要自己收她为徒?
玄微至今都还记得金虚真人当时故作玄虚地道:“这个小妮子集天地之灵气,我替她算过八字面相,她乃是你悟道修身的关键所在,切记切记。”
展家满门丧命,连襁褓之中的幼儿都未能逃脱,天下人尽皆知,而金虚真人惯好玩笑,玄微当时只以为自己师父是偏要自己收下永仪,才信口胡编,哪里会想到她竟是展侯之女?
他想到自己与展家之间的纠葛,心神巨荡,一时间竟不敢睁眼面对她,却又下意识地攥紧她手,不愿放她走。
永仪见他这般情状,愈发以为他是震惊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便也垂下了头不敢走,只是略带担忧沮丧地看着他神色。
许久后玄微真人才松开了她,面色平静了下来,缓缓起身放下身后竹帘。
永仪以为他要睡了,见他行动不便,便匆匆跑去替他将其他几面竹帘一一放了下来,凉亭里一时黑了下来。
她听见身后竹榻吱嘎了两声,应当是玄微真人躺了下来。
她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亭中已经没有那股奇臭难当的味道了,不由得转身问:“师父,您已经不用抹那个药了吗?”
玄微真人不出声,她顿时猜到什么,心急道:“是不是没人逼着,您就又不肯抹了?那伤怎么能好?若是真留下什么毛病怎么办?”
她说着便匆匆去点亮了油灯,转身刚要看他腿上伤势,玄微真人坐起了身挡住她,漠然道:“不要管我,我不配。”
永仪来不及揣摩他这话意思,只皱眉抬头看着他道:“我怎么能不管您?您是因为我受的伤,又是我师父,教养了我这么多年,我……”
她说到这儿陡然停了,恍然大悟般缓缓道:“永仪明白了。您是觉得我身份不祥……不肯与我再有瓜葛……”
她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药瓶,低眉递给玄微真人,轻声道:“师父,永仪忘了师徒之规,回头愿受您责罚,只是您的伤眼看就要好了,别……别前功尽弃了。您自己上药吧,我走了。”
她说着便起身掀开了一片竹帘往亭外走,心底一片黯然。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背后玄微真人叫她:“永仪。”
她没敢转身,只是停下了脚步。
“展侯……不是罪臣。”他温润清澈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永仪心弦一颤,却不敢转身,只是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极慢极慢地道:“我曾听师父提起……展侯是被人陷害。”
永仪眼中蓄起泪水,哽咽着问:“真的吗?”
玄微真人的声音带着深深苦涩:“详细情形我也不知。但……但你不用为自己身份苦恼,为师……我也绝不会因此看轻你。”
她隔着满眼泪水,只道了一句“多谢师父”,便夺路而去。
玄微真人听着她脚步渐渐远了,才将胸中那股浊气缓缓吐了出来。
他不敢跟她细说当年真相,只怕她知道以后便不会再认他这个师父。
即便是只能做她师父,也比做她满门的仇人好上千倍万倍了。
只望他那么浅薄的两句安慰能让她心中稍微好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