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长顺着她眼神看去,边走边道:“小道长想来还不知道这棵树的玄妙吧?这树当年是被天雷劈的,所以才枯了一半。而这引来天雷之人,就是法力无边的金虚真人啊!当日是一队官兵追逐他到了我们这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金虚真人不知如何开罪了他们,却不见半分惧色,只说……”
张道长正心潮澎湃、口沫四溅地说着,玄微真人却轻咳了一声。
张道长顿时不敢多言,低头噤了声。
永仪抬头看了看玄微真人,见他面色冷凝,猛然明白他应当是忌讳当年之事,也似乎正是如此才不肯给张道长题字的。
当年金虚真人正是在送永仪到了琅琊山之后、离山返回上一观的路上仙去的,当时金虚真人刚过花甲之年,身康体健,精神矍铄,为何突然离世也是一桩讳事。
永仪不敢多问发生了什么,张道长一路送他们上了官道大路,一直都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还是想求字,又不敢开口。
临别时玄微真人只说了句“多谢张道长”,便拱手告辞,倒是永仪回头看了张道长几眼,心下不忍,又更不敢替他求玄微真人,只得黯然牵着青驴上路了。
两人接连两三日都是这般沿着大路前行,夜里宿在沿途道观中,每个道观观主都对玄微和永仪二人客气十足,关怀备至,但玄微真人除了问好告别,仍是一个字都未曾说过,别说与其他道士坐而论道了,那些人见了他连大气都不大敢喘,生怕一不留神便行差踏错。永仪为了弥补自己师父这般冷漠倨傲,便对这些观主分外温柔有礼,客套不断。
这沿途几个都是小观,也无女冠修行,永仪竟一连几日都只得与玄微真人同宿一屋,那挂在颈上的晶彩沙漏一次也没能试用过。
几日后进了一座大城,那城中的朝阳观也是颇有声望的大观,永仪方终于有了单独的屋子。
她强按心中激动,如常洗漱完毕,将玄微真人的衣衫洗好熨好送进他房中,便请安告别,独自回了屋。
她一回房便和衣躺下,静待夜深,估摸着玄微真人应当已经睡下了,方从屋里溜了出去,在空无一人的连廊尽头找了一个角落,自衣领间取出那枚晶彩沙漏,深深呼吸几次,将沙漏握在手心,上下翻动,看着彩沙再度漂浮起来。
她前几次已大致发现这枚沙漏需得先紧紧握在掌中才会开始流动,平日里挂在脖子上时从未有过任何异状。
彩沙诡异地由下而上飘去,周围一切似乎并无什么变化,然而又似乎大不一样了。
夜风似乎比原先冷了几分,好像十年前的这一日,要凉快许多。
永仪出屋时已四下看过,道观中人已尽数睡下了,她又特意挑了个无人的角落,应当安全无虞。
她在这里还不太能确认是否又回了十年前,于是便将沙漏塞回衣领中,悄然沿着连廊往外走。
她走到连廊那头,刚转身拐弯,便立时僵在原地,一分一毫也不敢动弹。
一身蓝色道袍的玄微真人正从十来步远的地方向她走来。
永仪只觉得自己呼吸凝滞,愣愣地怔在原地,看着玄微真人越走越近。
然而这个玄微真人仿佛又与方才不大一样。
他的面容丝毫未变,但那双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她不曾见过的神情。
是微温柔和的笑意,带着一抹年少的意气风发。
那抹眼中蕴着的光彩仿佛是初升的一丝阳光,照亮了他宛如冰雪的面容。他双眸原本有些上挑,只是日常神色冷淡,这点上挑便看不出来,但此时却陡然明显起来,给他整张俊颜都带上了极其罕见的微弱的潇洒之色。
永仪被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的玄微定在原地,连眼都还未来得及眨,他便已经到了她面前,对她施了个道门的拱手礼。
“女冠有礼。”他的声音也似乎没变,但又似乎少了些冷冽,多了些温情,“贫道玄微,是路过朝阳观前来投宿的,不想方才观星误了时辰,冲撞了女冠,万望见谅。”
这一句话,已经比他与永仪下山几日加在一起说的话还要多了。
永仪霎时间明白过来,她这遇到的,是十年前的玄微。
彼时他刚满弱冠,宸清观尚未建成,他还在金陵上一观中,金虚真人座下。
这个年轻了十岁的玄微令永仪惊慌,害怕,还有难以描摹的心潮澎湃。
“真人多虑。”永仪匆忙还了个礼,草草低头就要往前走。
她与玄微擦肩而过,落荒而逃。
“女冠留步。”玄微在她身后叫道。
即便此时,他师父的威仪仍在,永仪立刻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