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皇帝身边的近侍求见薛棠,让她一同过去用膳。
不仅派人传话,连御撵都备好了。
夜色如水,早春晚上仍有些料峭寒意,薛棠穿了一件鹅黄绣白玉兰的大袖披风,随着近侍上了太液池畔的眠风楼。眠风楼建在池中央,在二楼望下去,能见到水中一轮溶溶明月。檐下挂着琉璃灯,里头却空无一人,只摆了一些珍馐甜点。
这好像不是寻常家宴。
薛棠没有见到皇帝,正欲去问那内侍,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皇帝姗姗来迟,正叫人脱去他的外袍,底下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家常绸衫,腰间系一条浅绿色丝绦,见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饱含疑惑却又犹豫着不敢问自己的模样,笑道:“别站在外面,小心着凉。”
薛棠确实感到有些冷了,拢了拢披风,眼睛盯着皇帝身后。
皇帝回头作势看了看,“怀宁,朕身后有什么东西?”
薛棠道:“陛下,今日……只有您一人吗?”
太液池畔的草木中亮着零星半点的灯光,衬得池中那一抹月色亮得惊人。皇帝缓缓道:“朕第一次见到贞顺皇后,便是在这里。”
“朕觉得,你与她很像。”皇帝朝她伸出手,“怀宁,你过来。”
薛棠的脚步凝滞在原地。
那日皇帝握着她的手、安慰她不会让自己嫁到突厥时,眼神与现在别无二致。一瞬之间浑身的血液仿佛结了冰,她第一次忤逆了皇帝,退后一步,没有上前。
眼前少女早就不是那个扑进他怀里喊着“伯父”的孩子了,皇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垂下手道:“朕会让薛恂尽快回来。”没等薛棠心里松了口气,下一句话又让她提起了心,“他以后,不用再去北庭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薛棠的手不觉抓住了衣襟。
“朕让太子去北庭督战,是想让他们一举了结蛮族之患。”皇帝道:“怀宁,你知道御史台是怎么弹劾你哥哥的吗?”
薛棠指甲掐进了手心。
“养寇自重。”皇帝叹气道:“朕不愿这么想,但战事拖了一年,又是一年,朕便不得不如此怀疑。太.祖皇帝传到朕手中的江山,朕须得好好守着。”
薛棠已经退到了眠风楼外的栏杆。
“但你放心,朕不会罚你的哥哥。”皇帝一手抚上了她的肩膀,“你十四了,该在长安择个好人家嫁了,这才算了却你爹爹的心愿。但朕看来看去,长安世家子弟无一人能配得上你的身份,朕确实舍不得你下嫁给一个绣花枕头,郑湜也好,崔毓也好,都配不上你。”
“陛下,”薛棠咬着牙,逼着自己将胆怯咽了下去,“陛下,你喝多了……”
“朕没有喝醉。”皇帝又走近一步,薛棠这才发现,他眼底通红,帝王威仪再一次排山倒海地压来,放在她肩头的手滚烫得像一只烙铁。
薛棠往下望了一眼,水面漆黑,与岸旁狰狞的树木融为一体,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太极宫和明堂,绵延不绝的灯光犹如一层血漂浮在皇城上空。
皇帝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似是要将她搂进怀里,薛棠身子一偏,躲到一旁。皇帝笑了笑,“怀宁,你身旁仆从珍玩,哪一样不是朕给你的?你小时候喊朕‘伯父’,为何现在又对朕如此恐惧?”
薛棠想,或许崔皇后给他献美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幅昏庸之态。她在这长安宫中住了八年,虽畏惧皇帝,但仍敬他为君父,但此时此刻,她心中泛起一股恶心之感。
那日如果蔺湛没有求见皇帝,皇帝握着自己的手,会继续说些什么?
不用和亲的结果,便是被皇帝收入后宫?
薛棠环顾一圈,见栏杆下有一个矮墩,趁皇帝不注意,踩上了白玉栏杆。
太液池一路通往宫城外的洛河,她又想起上回遇到流民劫持时的果决,那次她知道会有官府的人相救,结果官府的人姗姗来迟,她等到的是自己曾畏惧如虎的太子,现在他离京已有一日,再跳下去,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了。
皇帝一瞬间清醒,喝道:“你干什么!快下来!”
“陛下。”薛棠脚下移了一步,最后也只是选择了低头,“请陛下恕罪。”
另一只脚也从栏杆上移开,从楼上掉入水中只一瞬间的事情,皇帝只看到鹅黄色的身影在面前一晃而过,砸碎了池中的圆月。
皇帝心头冰凉,趴着栏杆,全然没有想到柔弱乖顺的薛棠会以这种方式拒绝自己的临幸,冲内监怒吼:“把人捞上来!找不到朕治你们死罪!”
薛棠耳畔有一瞬间的失聪,口鼻中灌入了一大口冰凉又带着腥味的水,身上厚重的衣物拖着自己往水面下沉去。恍惚间,她感到有一双坚硬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背后是一个宽阔而令人心安的胸膛,她艰难地喘了口气,意识模糊起来,喃喃道:“殿……下?”
此处是一个山谷,两侧高山将夜空挤成了狭窄的一条沟壑,月光被遮掩在山后,投下一大片漆黑阴影。
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军队已到了雍县,快马加鞭,须得三日才能至灵州。
“殿下,今日就在此修整吧。”提出建议的是兵部侍郎张诚。
卫敬趴在马背上,“累,累死我了……殿下,休息吧,再怎么赶,明天也飞不到灵州。”
张诚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他驸马都尉的身份,皇帝怎么会让这么个草包随行?他挺了挺胸膛,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蔺湛颔首,让人传话,原地休整。
金吾卫里尽是好吃懒做的世家子弟,羽林军由崔见章一手统辖,放眼整个京城,唯有装备精良的神策军有能力长途跋涉。蔺湛瞥了眼兵部侍郎,此人勇气可嘉,可惜是个纸上谈兵之徒。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两面派。
张诚注意到有人看自己,回头见是太子,慌忙朝他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