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这话问得战战兢兢, 青篱却只看了她一眼。
望乡楞了一下, 便反应过来。
确实,从如今的情况来看, 青篱其实没有必要再就自己青家家主这个身份过分紧张。
他已经死过一次,肉身尽销,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寻常人类, 他的血肉自然不再有那些传说中的功效。
暮千崖此前一直对此片句不提可能是担心若青篱的身份流传出去,青篱会有危险,毕竟“助修士直接羽化登仙”这功效实在太惹人眼红了。
但对望乡却不必, 毕竟再没有人会比知道了一切的她更清楚青篱此时已不俱肉身, 青篱自然不会防着她。
不过当年的事情, 居然是因为如此吗?
望乡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青篱。
暮千崖将青篱从小世界带回, 对他细心教导。
他原本便知道青篱身份特殊,却没想到自己这徒儿身份竟有如此特殊。
青家家主,血肉助人成仙, 自身却天生身带魔气,走火入魔、坠入魔道只是早晚的事情。
人人垂涎,却也人人唾弃。
望乡不知道暮千崖当时刚知晓青篱身份时是种怎样的心态, 但很显然的是,暮千崖不可能舍得让青篱去死。
为此他翻遍了世间藏书, 不知于何处翻出了这唯一的一条解救之法。
移花接木, 将他人身上魔气移到自己身上, 这术法说来应是不复杂, 这么些年来却没有几人知道, 该是因为这术法实在是……太“无用”了吧。
移了他人的魔气,他人自是得救了,可施术者自己呢?
用自己的前途来换别人的前途,这种事情,世间怎会有傻子愿意做?
术法自然就偏门得很,流传不下来。
可偏偏,暮千崖就是这么个傻子。
青篱在持剑峰两百年。
两百年,这时间就修真界而言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足够让青篱从一介普通人、修炼成拥有元婴期修为的修士。
可暮千崖呢?
青篱刚进持剑峰时,他便已是大乘期;两百年后,青篱修为突飞猛进,他却仍是大乘期。
这本就是不正常的。
暮千崖的修行天赋并不比青篱差,以他的天资,无论如何也不该整整两百年修为丝毫未动。
除非,那两百年里,他将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精力、甚至全部的修为都用来做了件其他的事。
比如说……救了自己在小世界中便一见钟情的徒儿一命。
望乡看向青篱。
男人眼眸沉沉,他正看着眼前书籍上的文字,眼中波澜万千,却不知在想什么。
望乡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暮千崖和青篱两人之间的事,实在是不知让人该如何评价。
他们两人彼此仇视了整五百年。
他们之间自然是血海深仇。
对于暮千崖来说,他当年付出一切只为救青篱一命。
暮千崖本是天石转世,若不是为了救青篱,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生了心魔。天石转世之人修炼速度极快,若不是为了救青篱,此时暮千崖的修为怕是早已更上一层,便是已登得仙道也有可能。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便如定天宗上一任掌门说的,暮千崖从出生时便是得上天眷顾的。
暮千崖从一降世,便注定会成为那个修真界中最有可能得证天道的人,
可如今的暮千崖呢?
他心魔缠身、修为凝滞,莫说得道,便是连活也活不了多久。
而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青篱。
不过都是因为他实在太喜欢他,喜欢到甚至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他的一条命。喜欢到整整两百年,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心中情意满溢,却仍不舍吐露一个字。
可对于青篱来讲,他又何其无辜?
五百年前持剑峰上辱身之仇、五百年间入魔之恨,此间仇恨确实也不是能轻易放下的。
青篱原本是定天宗的大弟子,天资出众、人缘极好,他原本该有大把的美好前程。
若不是因为五百年前的事,他何至于变成……现在这般?
望乡抬眼看向青篱。
黄泉谷谷主这身份地位自是不凡,可却也实在太寂寞了些。
所有人都畏惧他、仇恨他、怕他,哪怕便是黄泉谷中人,也是对他敬佩有余、亲热不足。
望乡记得那时青篱心情不好,坐在谷中喝了一整日的酒,谷中弟子众多、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曾上前来询问一二。
当年的定天宗大弟子也爱饮酒,可他只是品酒、从不酗酒。
每日都有无数人来寻他一起喝酒,与他结交的人能从持剑峰排到问剑峰,他从来不必感受何为无人作陪。
哪会像现在这样?
苍茫天地、芸生万千,却连一个能举杯对饮的人都没有。
可若真要怪,又能怪谁?
青篱原本整五百年,满心怨恨的对象只暮千崖一人。
可此时这真相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不该怨恨他,他当初从没想过害你,不仅如此,他在做的事情,一直是拼尽全力地在救你。
可若是不该怪,那青篱当初受的那些苦难,又算是什么?
也许真正应该怪的……只有当时血洗持剑峰的那二十一位修士。
若不是因为他们见宝兴起,妄想趁暮千崖闭关时捉住青篱,以暮千崖当初的布置,怎会发生后来的事?
若不是急着出关救人,暮千崖毕竟是天石转世,以他的心性,哪怕再如何求而不得,也不该会走火入魔到那种境地。
若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暮千崖和青篱两人何至于会弄到如今这种局面?
望乡看着青篱在心中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这些事情外人根本不好插手。
料想到青篱现在必定是心中思绪万千,望乡也知自己不好继续打搅,便很快站起身与青篱道了别,回了自己屋休息。
屋里便只剩下了青篱一人。
也不知这夜青篱究竟想了些什么,屋里的烛火却是实实在在地燃了一夜。
几日后。
定天宗。
持剑峰上风雪仍旧喧嚣。
沈千雪将之前暮千崖与她说的话一一复述,说完后转头,看着身旁衣衫被风吹得在空中飞扬的青篱,沉默片刻,道“近来风雪愈发猛烈,我们看着心中实在是担忧。师兄也不愿意见我们,我们近来连山门都进不去。也不知他如今……”
沈千雪说着叹了口气。
她看向身旁的青篱,男人一身血色衣衫、发间玉冠同样红得浓烈,这般打扮完全是一副修魔者的模样,与定天宗这修道门派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只是青篱虽衣着狷狂,眉眼倒是不再若之前冰冷带刺。
他转头看了沈千雪一眼,笑了笑“无妨,我与他修为相近,我能进得去。”
他笑时甚至是眉眼柔和的,那眼眸温柔如水、语气轻柔。
他那样站在那里笑着看来,眉眼中终于不再满含刀光剑影、血色浓稠,那模样甚至有些让人恍惚间似是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他。
当年青篱还在定天宗时,沈千雪与青篱的关系是几个师叔师伯中最好的。
定天宗下一辈那么多弟子,沈千雪最喜欢的后辈便是青篱。
此时一见到青篱这模样,沈千雪便有些受不了。
女人的手指瞬间蜷缩了一下,她低下头,努力抑制住自己眼眶发酸想哭的感觉。
青篱仿佛看出了沈千雪此刻心绪的激动。
“师叔,”青篱笑着道,“方才忘了说,五百年不见,师叔翩然仙姿、不减当年。”
青篱这话语气说得实在温柔,让沈千雪仿佛瞬间置身于五百年前。
那时的青篱最是温柔嘴甜,其他弟子见到她这个师叔只知夸她修为高深,只有青篱会知道该夸她容貌气度。
就好像也只有青篱知道在每年她生辰的时候该为她准备礼物一样。
时隔五百年之后,再听到这夸奖,让沈千雪实在是心绪万千。
她几乎瞬间就控制不住落下了泪,嘴里却笑着道“……油嘴滑舌。”
青篱便也跟着笑。
“当年师尊说过,几个师叔师伯里,唯有沈师叔是需要哄着的。”青篱说着转身看向持剑峰内的皑皑白雪,唇边带笑,“沈师叔是几位师叔师伯里年纪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师妹,自然该是哄着的,就像定天宗五峰种唯一景色最好、四季如春的洗剑峰,也须得给师叔一样。”
“小师妹啊,是该所有人宠着。”青篱说着转身看了一眼沈千雪,眉眼柔和,“我一直记得呢。”
沈千雪听了眼泪掉得更厉害。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觉心中压了整五百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松了点。
“我还以为……你会再不愿意理我。”沈千雪道。
自从当年在持剑峰,她面对青篱的求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之后……这五百年来,每次回忆起那时的事,沈千雪都只觉心如刀割,对青篱的愧疚之情简直满溢了胸口。
“当年的仇人我都已一一手刃,其他的……过去了便过去了吧。”青篱看着沈千雪笑了笑,“师叔不必再放在心上。”
沈千雪看着青篱,终是笑了起来。
她明白青篱的意思,也许不是原谅,只是既然主要的怨恨已烟消云散,其他附带的仇恨便更不必再挂在心上。
毕竟青篱对定天宗的感情从一开始便是因为暮千崖。
昔年他对暮千崖感情深,自然连带着就喜爱定天宗。
与其说昔年青篱是拜入定天宗,不如说他只是拜暮千崖为师。
后来他对暮千崖恨之入骨,自然连带着也不待见定天宗。
现在他放下了对暮千崖的恨意,那么自然……定天宗便也就不再值得他恨了。
其实从某种层面上来说,青篱这人的性格确实与暮千崖极度相似。
他对暮千崖的感情也从来不比暮千崖对他的感情浅。
沈千雪抬起眼,见青篱已经抬脚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她笑了笑,终是垂下眼,转身离去了。
这两人的事,便交给他们自己吧。
暮千崖仍不愿意见任何人,哪怕是青篱。
男人面朝悬崖坐着,哪怕青篱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也仍不愿意回头看一眼,仿佛在担心自己这一眼便会动摇了心中的决议一样。
青篱站在他身后看了他半晌,竟是没有出言。
他似是根本没有打扰他的意思,站了半晌见暮千崖没有要理睬自己的意思,竟是笑了笑,就转身离去了。
崖边风声鹤唳、霜雪漫天。
满目风雪里,暮千崖仍对崖而坐,纹丝不动,似乎对青篱的出现、离开毫无反应。
风雪仍旧肃啸。
只是慢慢的,暮千崖身周的风雪却是渐渐沉寂了下来。
那处的风雪以慢了不少的速度吹了一会,又短暂地停了一会。
半晌后那处风雪吹的风向竟变了方向,往回吹了吹,就好像是谁在故作不经意、却又忍不住地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很快风雪却是又一停,再次变回了原本的风速。
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青篱回了曾经自己住的院子。
院子倒是仍旧的四季如春,看着也干净得很,青篱找了找,甚至在屋内找到了茶叶和新水,简直像是仍有人住着一样。
青篱便取了以前自己惯常喝的茶叶,坐在外面院子里煮了。
熟悉的茶香溢了满院,青篱坐在树下喝茶。
院中向来阳光晴好,青篱坐着坐着似是就渐渐困了。
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桌上茶水还在冒着热气,他却似是渐渐睡着了。
不知何时,院中渐渐起了风,风中夹杂着细小的雪片,周围温度却丝毫没有降下来的意思。
风雪风速极慢地在青篱身边吹过,风声极小,像是在担心把谁吵醒了似的。
四周一时安静得出奇。
下一秒,猝不及防的,青篱的身影竟突然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