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倏得一停。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院中出现。
暮千崖站在院子中间,一脸迷茫、神色惊慌地看了一眼四周。
他此时模样略有些憔悴,眼中血丝密布。
暮千崖正站在原地,朝四周惊慌地看去,眼中血色愈漫愈浓。
下一秒,他突然听到一声轻笑。
青篱的身影在他身旁出现。
男人背靠着身后的大树,看着他,唇角略微勾起“师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都还能吓到你。”
红衣的男人眉眼柔和恍若梦境,他身后是参天巨木,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落下来,洒了他一身。
那斑驳的阳光也洒进了青篱眼里,暮千崖看到青篱笑着看着自己,一双眼中光华璀璨,笑意盈盛。
那眼中的神色……简直温柔熟悉得让人只想落泪。
暮千崖愣愣地看着青篱,眼里波澜万千。
暮千崖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青篱。
那眼中血色密布,也不知是惊喜更多,还是绝望委屈更多。
青篱见他这样便又笑起来。
他看向暮千崖,叹了口气,突然道“师尊,你可知黄泉谷中最出名的是什么?”
青篱这话题提的实在是突然,暮千崖完全反应不过来。
白衣男人愣愣地看着青篱。
“是三生石。黄泉谷中有一河流名黄泉,河边立着一块溪石,名三生石。修士们畏惧黄泉谷,黄泉谷仍日日宾客盈门,便是因着这三生石的缘故。”青篱笑,“红线牵凡尘姻缘,三生石书三界情缘。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三生石的作用都该比红线要来得大得多。”
“因为红线人人都有,但三生石就那么大,只能写几个名字,因此写在上面的名字,效用定比所谓七世姻缘要来得强得多。”青篱道,“所以要论姻缘天定,在修真界中,红线可没有三生石管用。”
暮千崖一开始还没有理解青篱的意思,听着听着就渐渐明了了青篱想说什么。
他抬起眼,眼中渐亮。
青篱却突然又转了话题。
“不过徒儿倒是很好奇,师尊,你与沈师叔说,我身上有红线?”青篱看着暮千崖,笑着道,“这红线的另一头牵着谁,徒儿可认识?”
红线另一头牵的是谁暮千崖自然是知道的。
毕竟他曾看了整整七世的姻缘。
只是他显然不想说。
暮千崖抿了抿唇,又沉默下来。
“小世界中的幻象亦被修为高的修士神识影响,师尊修为高深,是以我们之前入的小世界的背景设定都与原本的世界不同了,便是被师尊记忆里看过的那七世影响了吧?”青篱道,“师尊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甚至到了成为心魔的地步,那其中的影响力想必极大。我想我们经历的那几世,除了原主以及原主的执念是原本世界的设定之外,其他的全部都是师尊的心魔所化吧,对不对?”
“但我这几日回想了那几位任务对象的相貌,我分明是不认识的。”青篱道,“也就是说,那红线另一头的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对吗师尊?”
这些确实很好推测。
青篱原本在刚进那三个小世界的时候就察觉了,那几个小世界的世界脉络很奇怪,他们太过具体,却又次次与原主与他说的总有那么些差距。
再结合定天宗的行动,自然是不难推测,这些差距是因为暮千崖的心魔作祟。
简单来说就是,与其说那些小世界是原本的执念直接与暮千崖心魔的结合,不如说是入世界时就特意挑选了与暮千崖心魔世界近似的小世界,那几处差别,自然就是心魔世界与小世界的不同。
由此可以看出,暮千崖的心魔对小世界的影响有多么得大。
可是这样大的影响、这么多小世界,每个小世界中青篱的“心上人”对青篱来说都面目陌生,这若不能从影响力小的原因上解释,便只能从暮千崖记忆里他的那个所谓“心上人”,青篱确实是从未见过。
青篱叹气“所以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师尊何至于因她而执念这许久、以至生了心魔?”
青篱抬眼看向暮千崖,终是笑了起来“何况红线这东西,哪有那么有用的。”
青篱在小世界中做了这么多世界的任务,经历的多是些痴男怨女。
红线人人都有,可这世上真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能有几对?
再说了,这世上负心人、薄情人也不少,可他们身上难不成便没有红线了?
自然也是有的,可他们的红线,显然并不能保证他们会真的喜欢上红线另一头的人。
人人都能有的东西不够珍贵。
可爱情,却又偏偏是样珍惜物事。
用大众的东西来绝对珍惜的东西,怎可能有用?
所谓红线,从一开始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暮千崖显然是明白了青篱的意思,可他却显然仍不怎么相信。
或者说青篱告诉他的“红线并不怎么有用”的理论,对他的心境并不能产生什么实质的帮助。
也许在他的心里,便是青篱不与那个所谓红线另一头的人在一起,自己也是没有机会的吧。
长达七百年的无望,确实能让人丧生所有希望。
青篱看了暮千崖许久,突然道“师尊,你还记不记得第二个世界里谢景同为什么跟顾止川去北方基地?”
暮千崖一愣。
青篱继续道“因为他把他当朋友,对他感情深厚。”
“那师尊觉得,我当初……又为什么愿意跟你来修真界?”青篱笑,“我昔年与你非亲非故,师尊觉得我又是因何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愿意随你前来?”
那人哑声低笑,洋洋盈耳。
暮千崖完全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听到周边一时因他与青篱两人的沉默而只余下的簌簌风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
暮千崖并不是不明白青篱话里的意思,恰恰相反,他正是太明白,因此太过不敢置信。
“……”暮千崖完全楞在那里,他看着青篱含笑的一双眼,刹那只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他几次张嘴呐呐不可言,最后却只愣愣地道“可我明明记得那时……你被吓得厉害。”
暮千崖说得是五百年前持剑峰上的事情。
那时他走火入魔、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
那时的暮千崖没有自控力,可清醒后的他却有完整的记忆。
他分明记得那时自己将青篱按在地上时,青篱眼中的那份惊惧。
正是这份惊惧,也让暮千崖这五百年来每每回想起都愧疚心痛无法自抑,虽心中对青篱思念万千、却一直不敢去找他,更不敢与他说清当年的事情。
青篱那时的那份惊惧,几乎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暮千崖,他是真的从未对他有过这种心思和想法,也从不知道暮千崖竟对自己有这种心思。
这种认知让暮千崖愈发绝望,也愈发在不停地加重他心中对自己唾弃。
徒儿以满腔师徒之情对待自己,自己却对他抱有不可告人的念想,实在是……枉为人师。
青篱自然也是瞬间明白了暮千崖的意思。
他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笑。
玄衣男人的眼睫微微垂下,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眼睫上,又透过眼睫落进他眼里。
那看过来的眼里实在是光华璀璨、温柔动人。
这目光让暮千崖在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许久前两人初遇的时候。
青篱那时受了伤,他们坐在郊外的荒地里喝酒。
那酒其实称不上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乡野之作,将酒递过来的人却实在是天公的精心之作。
青篱将酒递给他,暮千崖伸手去拿,一垂眼却完全陷入了对方的一双眼里。
那眼眸色泽墨黑、光华流转,见暮千崖眼眸定定,那墨色的眼底便有笑意渐渐翻涌上来,一点一点地将温柔缱绻染上眼眸。
便如新墨盖上万里河山图,一点一点地将眼中山河万里换做眼前人模样。
亦一如……青篱此时眼眸模样。
暮千崖看着青篱眼中满载的笑意,一时只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听到有风声吹过,带起颜色鲜嫩的绿叶在空中扬起。
风雪渐消。
青篱看着暮千崖,道“师尊,闭眼。”
暮千崖却仍只顾愣愣地看着他。
青篱便笑了笑,他抬眼看了暮千崖一眼,似是又笑着说了句什么。
下一秒,他的身影却又再次消失在原地。
只是这次青篱没让暮千崖等太久。
很快青篱的身影便再次显现了出来,这次却是就在暮千崖眼前。
暮千崖眼前是青篱含笑的眉眼。
对方伸手牵过他的手,慢慢地凑上前去。
“师尊,现在除了定天宗,可是整个修真界都在讨伐您。”青篱说着笑着凑上前去,暮千崖只看到他一对明亮浓黑的凤眼,眼中温柔万千,“那不如师尊跟徒儿回黄泉谷吧。”
“黄泉谷谷主还缺位道侣,师尊可有意愿?”青篱笑着道,尾音消失在两人相接的唇角。
定天宗,黄泉谷。
碧落黄泉,兜兜转转五百年,我所求不过一句,你不曾负我。
七百年前。
小世界。
暮千崖将信物递给青篱,极认真地再三与他叮嘱,嘱咐他在此地稍等片刻,自己回宗门汇报一下便下界来接他回去,让他千万要相信自己、不要走开。
青篱手里提着酒,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暮千崖离开后,一旁却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男人身形瘦小、尖嘴猴腮,看着倒是个聪明伶俐的,穿着倒是华贵。
男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再三确认暮千崖确实是走了,才终于凑到青篱面前。
“老大!刚才那个男人看着真厉害!难不成真是传说中的仙人?!”男人一脸激动向往,语气里满是惊叹,“我们布置了这么久,本还想今晚将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网打尽,没想到仙人一出手,竟然就全部解决了!”
青篱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有人帮我们办事,你还不高兴?”
“高兴高兴,有人替老大除去了那些个坏人,我自然高兴。”男人听了忙赔笑道,他语气亲昵,跟青篱显然是交情极深,只是可能是性子使然,让他对青篱总有种天生的想要拜服的冲动,是以说话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些谄媚。
“不过老大,你正要跟他走?别呀,我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老大你就不管了吗?”男人一脸悲痛的哀嚎。
“……我们哪来的什么辛苦打下的基业。”青篱用一副看傻子般的眼神看了男人一眼,道,“那都是你自己的家族产业。”
“我的就是老大的!”男人一脸坚定。
“好了别贫了。”青篱终于笑起来,“你啊,还是好好地回去当你的银号大公子吧,你爹娘最近又催你了接管银号了吧?他们年纪大了,你也别总和他们对着干,你都这个年纪了,是该收收心了。”
男人沉默下来,许久后他才终于一声叹息“我知道,我今晚出来前还看到娘在一边咳嗽一边喝药,她从前身子硬朗,从来不曾喝药的。”
爹娘都劝他说让他好好沉下心来接管银号,别整日想些有的没的。
可他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若是跟着青篱,他定能做出一番比接管银号要大上不少的大事业来。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他一见到青篱便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这个男人此时看着落迫,内里却显然是一条将要一飞冲天的龙,总有一日会翱翔九霄,让人心甘情愿地想要去跟从。
不过青篱说得也是,爹娘年纪确实都大了,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唯一的依靠,确实该收心了。
“我知道了老大,我会回去好好跟着老爹学的。”男人道,他这话说得有些失落,随即却是又情绪激动起来,“但老大我还是相信你有朝一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就、就好像那京城里的皇帝老儿一样,君、君临天下!”
男人不爱看书,文化水平不高,这可能是他为数不多的知道的成语了。
青篱被他说得笑起来。
正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手中方才暮千崖塞给自己的玉牌一阵颤动,料想是暮千崖回来了,便站起身,随手将手中的酒坛塞到男人怀里“那这坛酒,就提前赏你了。”
男人怀抱着酒坛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猛得转身。
“老大!你要去哪里?!你不会真要跟那仙人去什么修真界吧?老大你对那里毫不熟悉,老大你再想想啊老大!”
青篱没有理睬他。
身后其他声响越传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青篱抬眼,眼里只见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白衣仙人。
男子背着月光而立,一身白衣上是皎洁月光。
白衣男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
青篱看了他片刻,一笑,快走几步上前,伸手握住暮千崖递过来的手。
再想想?
不想,我色令智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