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峰上终岁严寒。
四季在这里只余寒冬, 永无春夏。
沈千雪水木灵根,她向来怕冷, 因此并不喜爱来持剑峰上,往日里若无重要事情, 她是绝不踏足持剑峰的。
这日却是不知为何, 一大早便放了门下弟子自行修行, 自己却是孤身来了持剑峰。
持剑峰不若洗剑峰四季如春, 沈千雪一走进持剑峰, 凛冽的风雪便迎面而来,直将她吹得满脸霜寒。
近来持剑峰的风雪似乎是愈发大了起来。
沈千雪在山门口的崖前看到了暮千崖。
男人面朝断崖、背对山门, 坐在一片白雪中打坐,白雪落了他全身,竟是已积了厚厚一层, 也不知他已经在此打坐了多久。
沈千雪站在暮千崖身后看了他许久, 暮千崖却像是没注意到她这个人一样, 始终未曾开口。
周围寂静一片, 只余簌簌落雪声。
冷寂地简直能把人心都冻住。
自从五百年前青篱走后, 持剑峰……便一直是这个模样吗?
沈千雪环顾四周, 叹了口气,她眼眸沉沉地看着暮千崖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 见暮千崖还是没有要理睬她的意思, 沈千雪才叹了口气, 开口。
“师兄。”沈千雪看着暮千崖, 道,“你便没什么要与我等师兄妹们说吗?”
沈千雪问得喟叹,暮千崖却仍未回答。
男人像是完全入定了一般,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周围。
沈千雪便又道“五百年前,我问你为何要那样对小篱,你不答;五百年后,小篱亲自问你,你也不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师兄你便是打算直接带进坟墓里、谁也不告诉了吗?”
“之前你与小篱去斩杀那几个曾血屠持剑峰的修真界大能,你不告诉我们便罢了。这次你身体的情况,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们了吗?”
之前暮千崖与青篱一道斩杀那二十一位“修真大能”,青篱自不必说,他一个修魔者做这件事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暮千崖却是修道者。
他这样做,提前也不打一声招呼,对于其他门派来说,这行为与叛出修真一道有何差别?
这些日子以来,虽定天宗一直在尽力调和,但修真界中关于暮千崖叛道入魔的传言还是传得满城风雨。
他们都说暮千崖走火入魔已然无法克制自己,更有甚者甚至言说“青篱当初叛入魔道不过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是他们几个这些日子一直拦着,那些打着“除魔卫道”口号的人怕是早已打到了持剑峰峰下。
暮千崖倒好,这些日子一个说法都不给他们不说,甚至连山门都不出了,一副要老死在持剑峰下的样子。
暮千崖当初为何要那样做?他若提前告知定天宗众人一声,哪怕他们最终找不到万全的法子,至少可以有个提前部署,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被动。
而且复仇这事,暮千崖纵使要做,为何不做的隐秘一些?
这样堂而皇之地天下流传,简直、简直像是谁在担心修真界中有人不知此事乃是暮千崖所为,在刻意散布一样。
定天宗中的所有人都知道,若真有这个散布的人,那一定是青篱无误了。
毕竟除了青篱,谁这样了解这些事情,谁又会这样费心心思地害暮千崖?
这样简单的事实,连宗中刚入门的小弟子都参悟得到,偏偏暮千崖,像是毫不知情一般,既不说要与他们商量方法解决这事,也不说要对付青篱。
这样子、这样子简直像是……他从一开始便是甘愿领受青篱的这些报复的似的。
可是为什么?
何必?
既然当初事情做得这样绝,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沈千雪看着暮千崖。
她一入持剑峰便也发现,暮千崖浑身灵力乱得很,显然是走火入魔的程度较之前又有加深。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之前轻狂,以为自己的部署能瞒住青篱,却不想青篱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入小世界历劫”不过是他们的设计,早已察觉了不说,竟还利用此使手段进一步刺激暮千崖。
他们之前会想这个不算法子的法子,自然是因为知道暮千崖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不能再拖了,才如此放手一搏。
现在青篱这样一弄……简直是犹如火上浇油,一下子将暮千崖所剩不多的生机给烧了大半。
暮千崖现在的病情……若要再救治,可哪里是件简单的事情?
暮千崖仿佛也早已明了了这些情况,沈千雪总觉得他近来的行为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许是暮千崖知道左右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哪怕关于他的那些个留言传得满城风雨,他也不去解释一句,就由得他们传;
青篱要设计陷害自己,也由着他陷害,大约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能令青篱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甚至连当年的真相,也无论如何不愿告诉,却又是何必?
沈千雪看着暮千崖,沉默半晌道“师兄你当初因着急出关走火入魔、故而无法克制自己,这一点我想以小篱的聪慧,想必早已猜到。这么些年来他心心念念,难以介怀,一定想知道的,不过是以师兄你的资质分明是不可能走火入魔的,但你却走火入魔了。而他死后复活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你又准备地太及时……便难免让人怀疑,当初这一切不过都是你的设计。”
“小篱他接受不了这个答案,我也不愿意相信师兄你是那样的人。既如此,师兄你为何不将当年事情坦白相告?小篱若知晓了事情,也许就会原谅你……师兄,那你的病情可能还有的治。”
沈千雪说着顿了顿,又继续苦口婆心道“师兄,为什么不试一试?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死去?”
沈千雪这番话说完,四周寂静了许久。
暮千崖沉默了那么许久,久到都快要让沈千雪以为自己这次的劝说又失败了、暮千崖仍不愿开口,她正叹了口气、想要离开,却听一直不曾开口的暮千崖突然开口。
“……我便是与他说了,又有何意义?”暮千崖道,长久的沉默打坐让他嗓音有些干涩,冷得一如这山间白雪,他抬着眼,看着眼前冰雪覆盖的悬崖,“走火入魔若要根治,只能倚靠“得偿所愿”。”
“可我这愿……小篱如何能愿意让我得偿?”暮千崖道,“我昔年那样对他……怎有可能?”
沈千雪沉默下来。
确实,哪怕青篱听了暮千崖的解释原谅了他,可暮千崖要的,又哪里是青篱的原谅?
他是想要青篱喜欢他,便一如他喜欢他一般。
可喜欢这件事……能因为原谅而产生吗?
沈千雪沉默许久,却实在不忍心暮千崖就这样放弃,仍坚持开口。
“你不试一试,怎知不能?”沈千雪道,“我记得从前他分明与你感情甚好,万一……”
“没有万一。”暮千崖道,他闭了闭眼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对我根本不是那种感情。小篱视我为师、视我为友,却唯独不可能会视我如爱人。”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我是他师尊,本就不该对他起这种心思。一个做人师尊的,哪能奢望徒儿如爱人般对待自己?便是我当初未对他做下那些事……小篱若知晓了我对他的心思,想必也是要远离我的。既如此,我又何必去给他徒增烦恼?”暮千崖轻声道,“我这几日回想了之前三个小世界中的事情,突然觉得,若小篱的身边从一开始就没有我……他定能过得很好。他根本不需要我,是我贪心,硬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现在也该是……放他自由的时候了。”
“徒儿长大了,我这师尊……本就不该奢望太多。”
暮千崖这些话说得轻,语气甚至有些絮絮叨叨的。
他这人冷心冷情惯了,沈千雪何曾见过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当下就有些愣住,待细细回味了暮千崖话里的意思,更觉不对。
其实从前沈千雪便有些察觉。
暮千崖对青篱的心思,她并不清楚具体是起于何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必定不会是太后面的事情。
沈千雪印象里,很久以前,久到她总觉得青篱来定天宗没多久的时候,她便隐隐有些觉得暮千崖对青篱的感情不对。
他对他太好,太温柔、太克制,在人后时的眼神却又太缠绵、太悱恻,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师尊该有的看向徒儿的眼神。
沈千雪向来敏感,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虽心中极度震惊,但鉴于暮千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她便也不好自己凑上去提醒,只想着等他们两人自己说开了就好。
沈千雪以为以暮千崖的性子,这一天应该不久。毕竟暮千崖是剑修,做事最是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
沈千雪这么以为着,却未曾想暮千崖竟真的能忍住一直未曾开口。
青篱在定天宗两百年,与暮千崖日日朝夕相对,两百个日日夜夜,暮千崖竟真的一字未说。
沈千雪从前只觉惊讶,奇怪于自己师兄怎么在这事如此优柔寡断。
现在听了暮千崖的这番话,又细细琢磨了一下他从前的行为,才终于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暮千崖他……表现得太过克制了,这克制几乎是绝望的,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他从未求过,却从开始便一直告诉了自己——你是不可能的,青篱根本不可能喜欢你。
这未尝有些太奇怪了。
诚然,如今的修真界讲究天道伦常、阴阳和合,暮千崖与青篱既同为男子、又是师徒,若真在一起了,闲言碎语必然不会少。
可哪又如何?
不管是定天宗还是暮千崖、青篱,都不像是会在意流言的人。修真界说到底还是强者为尊,凭修为说话,放眼整个修真界,谁的修为能比得上暮千崖,谁的天赋能拼得过青篱?
有什么好多担心的?
这种身份伦理上的差距,不该让暮千崖这样绝望,绝望到不敢去求。
除非……
沈千雪眼睛闪了闪,她想到五百年前暮千崖诡异、不符合逻辑的走火入魔,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道“师兄,你其他的不愿与师妹讲也就罢了,有一条可否告知?当年你走火入魔……先不论你是如何走火入魔的,但一个人入了魔,总该有个心魔。现在看来,你的心魔定是与你那徒儿有关。可我却不懂……到底是何事,让你因他生了心魔?”
沈千雪定定地看着暮千崖的背影,问道。
暮千崖这次又沉默了许久。
许久后他才开口。
男人的视线仍定定地盯在眼前的悬崖上,仿佛在看着什么似的。
沈千雪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却见悬崖上空无一物,若真要说有什么,便是满目剑痕。
沈千雪反应了一会,便明白过来,以暮千崖的修为,他搬来持剑峰时若练剑早已不会再留下如此明显的剑痕,那么这些剑痕……只有可能是青篱留下的。
暮千崖这些日子看着这些剑痕,是在想着什么?
沈千雪还在沉思中,暮千崖却突然开口了。
暮千崖“我从前虽师傅习过一门术法,名‘千世应’,可窥得凡人几世命途轨迹,千雪你可还记得?”
“记得。”沈千雪一愣,思索片刻随即道,“我记得这术法习用要求极高,当初我们每个师兄妹师傅都曾有传授,却只有师兄你成功习得了。师傅当年还说这是此术法与你有缘,让你日后好生练习着。”
沈千雪等人的师傅、也就是定天宗的前任掌门是位修为极高的术法大通,据说天下只要是曾有流传的术法,就没有他不会的。
他教了几个徒儿不少罕见的术法,这“千世应”便是其中之一。
所谓“千世应”,说到底就是窥看凡人命运轨迹的术法。凡人命由天定、运由缘生,其实从出生时很多事情便已经确定好了,凡人能做的改变不过是些时间上的细枝末节,有些这辈子你该经历的事、该遇到的人,这一世你是一定会经历的。
凡人灵体强度不高,一个灵体只存七世命运。
七世一过,便魂魄消散、再归天地间。
若修行大道,便运势重改、不做定数。
命运中包括的一般有财势运、情缘运、身体运等等,这也是凡人算命时常算的几类。
暮千崖习得的“千世应”,可以看到的便是所窥凡人七世的命运。
沈千雪隐隐好像有些明白了些什么,果然就听暮千崖继续道“我那时在凡间第一次见到小篱,便隐隐察觉到他身上运势不凡,我想着师傅的话,就用术法查看了一下。”
“果然,”暮千崖说着竟是笑了笑,他很少笑,只是这一笑显得有些落寞,“他身上运势极重,不仅权势运金光大胜,甚至我还从他身上看到了七世情缘的红线。他当时哪怕没有遇到我,继续留在小世界里,也不会过得太糟。那样盛的运势,足够让他在小世界中称王称霸、统领一方,他甚至还能遇到和他有命定情缘的人,七世姻缘……想必他们感情必定能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