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贪心,我恋其容貌、喜其性格,才将他带回了修真界,断了他接下来足有七世的凡尘命运。”暮千崖道,“我在‘千世应’中看到,他若留在小世界,接下来的七世,他会过得极好,重权在握、美人相守,总归不会像现在这般……”
暮千崖说着闭了闭眼,他又想起那时在持剑峰下,青篱轻描淡写地与自己说的那句“孤家寡人、仇满天下”。
若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贪心,青篱哪会过这般日子?
青篱以为自己是他师尊、救他性命、教他武艺、对他恩重如山,却不知其中他这一辈子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他,是他使他失去了本来应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从来都是是小人,是个偷盗者。
他当初在小世界中对青篱一见钟情,便嫉妒于他日后的七世情缘,才用花言巧语骗青篱随他回了修真界、拜了他为师,妄图想用这种方法斩断青篱的尘缘,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暮千崖不敢求、不忍求、亦知不必求。
因为暮千崖从一开始就知道,青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七世情缘是多么珍惜罕有的东西?
红线凡间人许人人都有,但七世红线……却得是多大缘分?
这样大、这样好的缘分,并不是他的。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身前所牵红线的另一头连的也从来不是他。
他不过是他命中过客。
他注定不属于他。
“我早已在书中翻看过,七世红线与普通红线不同,普通红线一入修真,便瞬间解散。七世红线却不会。”暮千崖轻声道,“我之前瞧了,他身上的红线分明还在。”
“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还在等他,我……又算什么?”
“所以师兄你才……”沈千雪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故事,登时整个人都楞在那边。
她抬眼看向暮千崖,她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些明白,暮千崖身周一直萦绕的那股绝望是因何。
“我之前就奇怪,万千小世界,师兄你执念所化的世界为何如此具体。”沈千雪道,“那……都是你当时用‘千世应’看到的?”
“难怪你当初走火入魔……师兄,你这又是何必?”沈千雪叹息。
“千世应”这术法有些特殊,它实施后展现的方式是在施术着神识中将被窥者的命运如走马灯般提前展示一遍,因此那年小世界的小巷里……暮千崖确实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将青篱原本命定的七世与他人的姻缘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
原正是刚一见钟情,却立刻便知晓了这些、甚至是亲眼见着,想必暮千崖那时的心中不会太舒服。
那年他接过青篱递来的酒、垂眸看着青篱坐在地上朝着他的笑颜时,想的是什么?
后来他与青篱日夜相对、亲密无间,他见他伏于自己背上撒娇嬉笑,心中自是情动难抑,可他偏偏又那样清楚地记得,这个自己那样喜欢的人他该有的红线是何模样、又是系在了谁的身上。
情有独钟,命定无缘。
何苦呢?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与我在一起,”暮千崖轻声道,“可我当时不甘心,我想着留他一阵也是好的。若我能留他的时间够长,也许……他便能错过与他人的姻缘。”
“我那样喜欢他,怎愿意让他与别人在一起?”暮千崖这些话说得极轻,他并不是在说给沈千雪听,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其实现在想想,何必呢?”暮千崖道,“我强留了他这些岁月,使他遭了这些许本不该遭受的波折屈辱,何必呢……”
何必使那样一个人平白遭受,又何必让自己在他心中从敬爱亲密的师尊……变成如今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加害者?
本就一无所有不说,现在竟还欠他良多。
暮千崖说着终是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牵起个笑容来。
可这嘴角未勾起,泪却先落下。
暮千崖感觉到左胸膛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便如当年他在一地血泊中清醒过来,看到青篱抓着剑刃、一点一点地刺进自己胸膛时的感觉。
他记得那时青篱虽是满脸泪痕,那时却眼中已不再有泪、只是面无表情地、满眼恨意地看着他。
青篱死时,也许已感受不到疼痛,因为他此前早已将世间至苦亲身尝试了一遍。
暮千崖那时却觉自己胸口疼得厉害,仿佛青篱的那一剑……刺入的其实是他的胸膛一般。
整整两百年,暮千崖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青篱。
他那样地宠着自己的徒儿,给他最好的、教他最合适的,一切风霜雨大,他都帮他挡在门外。
两百年,可念不可说的爱意、怜其丝毫苦痛的爱怜,日夜相对、亲密无间的感情,到最后,却不过一夜之间,都断送了干净。
那句“我喜欢你”,在那日之前暮千崖是不忍说,担心说了惹青篱纠葛;如今却是再也……不敢说,担心说了只会加深那人的不堪、加重对他的恨意。
想与你炉边话茶、灯下品酒。
想与你青梅竹马、白发共坟。
想与你论剑折花、并辔游侠。
想能日日与你说“我喜欢你”,想你能笑着回眸看我。
凡间、修真界,我都想与你在一起。
只可惜这些……都注定不属于我。
沈千雪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叹息。
“无论如何,师兄,再去见他一次吧。”沈千雪道,“无论是恩是仇,是亏是欠,我想他也不愿就这般永远不明不白。”
“我听闻近来小篱的身体……也是不大好。”
另一边,黄泉谷。
青篱从打坐中醒来,还未回过神,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脚步声。
青篱抬眼去看,却见是望乡。
望乡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青篱“谷主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就是有些不妨心……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忙转身离开。
青篱却出言拦住了她“不用……你进来吧。”
他语气竟还算得上温和,望乡简直受宠若惊,忙走进屋里落座。
青篱近来寡言,虽是他出声让望乡进的屋来,待人进来了却并不开口,只顾自己做着不知想什么。
仿佛把望乡叫进来就纯属是为了让屋里有个人陪着自己、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一点交谈的意思都没有。
青篱不开口说话,望乡却是不大想让青篱这样沉默着。
她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叽叽喳喳地捡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修真界趣事传闻与青篱讲了起来,哪怕青篱并不与她搭话,她一个人也能讲得十分热闹。
青篱也由着她讲。
望乡自个儿在那讲了小半个时辰,讲的都有些口渴,便停下来喝了杯水,再想开口时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传闻都已一一讲了个遍,便开始没话找话。
望乡“说起来,其实挺神奇的,暮峰主天石转世,按理来说不该困于心魔,近来却这般心魔繁重;谷中您是青家人,您当初倒是没有当场入魔。据说青家人死后重生时十个有八个都得走火入魔,只有少数能幸免。特别是每任青家家主,炼化重生时坠魔的概率是百分之百的,而且不比一般走火入魔,坠魔者轻则神志全无、沦为杀戮机器,重则修为尽丧、为魔气吞噬,日后别说神志,连人形都保持不了,不过是一团魔气罢了。”
“每任青家家主实在是太可怜了,尤其青家家主的肉身还比一般青家人要珍贵,据说可帮助渡天劫、令修士直接羽化成仙。而且青家家主与一般青家人不同,普通青家人若担心走火入魔,最多惜命些不用重生之法也就罢了,青家家主却不行。书上上青家家主一生中必得炼化重生一次,否则亦会坠魔。肉身这样宝贵又不能重生,难怪每任青家家主都要隐姓埋名。”
望乡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青篱却登时愣住。
“等一下,你说什么?”青篱的表情有些奇怪,脸色有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听到了什么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刚才说的,都是在哪里听到的?”
“啊?”望乡突然被打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愣愣地道,“在神意门的藏书阁内啊。谷主你不知道,因为我们要帮修士历劫、需要熟悉各个小世界的情况、大致了解各种少见术法,所以我们神意门的藏书阁中藏书量巨多,一直是所有门派里最多、最齐全。”
望乡说着语气里带了些骄傲“谷主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给谷主看看啊。”
“借?”青篱奇怪道。
藏书阁在神意门内,还能在此地借与他看吗?
“那当然啦。”望乡说着在身上摸了摸,从身上摸出一片玉符样的东西,递给青篱,“藏书阁那么大的地方,我们这些弟子又常年在外,只能在门内看也太不方便了。这是藏书符,里面有所有藏书阁书籍的收录,带着方便得很。谷主将灵力输一点进去,就能使用了。”
望乡说着还给青篱演示了一遍,显然对于青篱终于对外界事物有了反应这件事她开心不已,见青篱似乎对这藏书符有兴趣,解释得相当详尽。
青篱点了点头,依言取了玉符将灵力附着其上。
果不其然,眼前便出现了浩浩邈邈、数不清的书卷。
书卷数目众多,但好在青篱寻找的目标明确,很快在书海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卷书,将其打开看了起来。
青篱看书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很快就在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我说吧,我没瞎说吧。”书籍在翻看时是可凝聚成实质的,望乡也在一旁撑着下颚看,“谷主你看这里确实有这条记载吧。”
望乡说着身处手指指在那几行文字上。
望乡正说得洋洋得意,却突然见青篱不知看到了什么,表情竟一时变得更加奇怪。
望乡一愣,顺着青篱的视线亦看过。
只见在刚才她所指的那几段文字的下面,还有一段记录。
“然青家家主重生并未全无保持神志的法子,只需以移花接木之术,将魔气转移到他人身上,便可保证其清醒。”
“然此法极其凶险,因青家家主魔气过于浓郁之故,被转移魔气者自身极易走火入魔。建议若不得不行此术,当行长久计划,早做打算,分数次转移魔气,切勿一次行事。务须在炼化重生前将魔气尽数转移,否则前功尽弃。”
短短数语,内里蕴含着深意却不浅。
望乡一开始读的时候还未反应过来,待反复读了三遍,才终于悚然一惊、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这意思……?!
这么说……?!
望乡整个人都呆住了,过度的震惊令她整个人浑身发麻。
她愣愣地抬眼去看青篱。
青篱亦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很显然,他受到的震惊并不比望乡少。
但须臾,他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不若平日里那种眉眼风流、亦或带刀带剑的笑,他这次笑得竟分外愉悦舒心,就好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某个困扰已久的枷锁一样。
青家人、青家家主……
望乡愣愣地看着青篱,她仿佛有些神志不清,突然道“我记得前面有些,青家家主每代以天选论。每任家主出生时,身上必会带一血滴型的……朱砂痣。”
她好像记得……
望乡看向青篱,正见青篱亦笑着回看自己。
男人眼眸深邃,笑容里似含着些其他意思。
望乡惊得更厉害了。
“谷主,”望乡抖着嗓子说,“你应该不会对我……杀人灭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