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舞弊
二月的寒风中, 冯少棠瘦小的身影直挺挺的跪着, 她白皙的小脸已经冻得青紫,可那双凤眼中流露出的自信、抿紧嘴唇展示出的坚毅,却令人不禁动容。要知道历来才子落榜前, 又有几人敢狂言自己必中?谁能这般自信, 将落榜的文章当堂抄写在地上,任天下士子评点?
更何况,文章确实极好!
刘名权带着考官们从贡院出来时, 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人群如分海般列于两侧, 露出中央跪地行书的少年。少年一抬眼间, 曾经较量过的对手双目对视,毫不退避的打了个照面。
刘名权已经想不起来七年前给他下药的孩子了,当时他就小瞧了那孩子,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未曾记得。如今这双带着淡然和蔑视的眼睛, 令他的记忆又活了一般的全然回映于脑海。
那假作惊骇的孩子,那送上迷魂汤的孩子,那以画作拖延时间的孩子, 他脸上的害怕,纯孝, 乖巧,以及最后朦胧间记得的冷笑……
当年年仅七岁的小儿就奸猾如此, 如今眼前这少年人又当如何?只怕相比起满肚学问,刚正不阿的冯阁老,更要青出于蓝!
刘名权突然心生杀意, 差点绷不住流于言表!
却见冯少棠收回眼神,低头叩首道:“请大人指摘!”
刘名权盯着她的身影,尚未开口,副审官杨屹已上前扫视了两行,忍不住咦了一声,回头冲刘名权道:“大人,您瞧!这不是……”
刘名权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只上前扶起冯少棠,气势朗朗的道:“这位士子请放心,皇恩浩荡,举士纳贤,金榜自不会错过一个人才,也不会放过一个小人。此事待我等详查宗卷,定然给你个公道交代!”
冯少棠平声静气的拱手欲拜:“全凭大人做主!”
刘名权忙又劝住,两人面不改色,你跪我搀的在贡院门口上演了好一副师生佳话,引得周围士子们连连赞喝。
贡院门前解围之后,甚至用不着详查,就已经水落石出了。副审官杨屹已经认出了冯少棠的文章,他将冯少棠在贡院门口重新默写的卷宗带回,与会员梁德明的文章两项比照之后,确定一字不差!不仅如此,连墨卷的字迹都是一样的!
于是乎参审官员无不哗然,又是一桩活生生的科举舞弊案!
要知道大佑朝对于科举是极其重视的,不但沿袭了前朝的制度,而且对科举流程管制更严。
考官并不只是主考副审两个官员负责,而是有一系列的人员管理。朝廷每科会试都派遣两类官员,一类是内帘官,一类是外帘官。
内帘官包括主考副审和若干名同考官,其职责为阅卷和紫批,就是评定文章的好坏,并且要写上评语,上榜的如何上榜,落卷的如何落卷,都要在评语中说的明白,这便是毕昔年提议冯少棠十日后查卷的根据,好文章是没人敢随意埋没的。
外帘官则人数更多了,包括印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监门官、搜检官、供给官等等。这些庞杂的人员主要就是负责士子们从场到交卷,从交卷到内帘官阅卷,这些过程中没有任何舞弊。
监门搜检好理解,就是站在贡院门口核对士子身份,并搜查其行李,防范夹带的。而印卷官到对读官则是一系列对卷宗的处理,确保后面的内帘官看到的宗卷根本察觉不到是谁写的。
譬如弥封官就是将考生的名字封贴起来的人;誊录官则是将士子写的墨卷用朱笔誊抄一遍,以防考官从字迹上识别人的,所以才有墨卷和朱卷之分;光誊抄还不够,还有对读官,负责将朱卷和墨卷对比,以防誊录官作假等等等等。
此刻梁德明的墨卷毅然是冯少棠所书,那么问题就很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割卷,也就是有人从启封处将宗卷割开,将冯少棠写的好文章,整个与梁德明的对调了!
于是调来所有涉嫌的弥封官和誊录官,刘名权也不问,只做避嫌状,干脆将人都绑送了大理寺,一纸奏章将此事禀奏了皇上。
他在奏章中口称自己有罪,作为主审,竟然出了惊天舞弊案,有愧于皇上信任云云。其实刘名权很清楚,自己谢罪的话也就是图个谦逊的名声,案子无论如何板子都打不到他身上,毕竟内帘官和外帘官本就分属不同管辖,外帘官的设置本就是制约内帘官的,如今外帘官贪污枉法,又与他何干?
此事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立在了不败之地!
果然,皇上批阅奏章后,只下令严查严惩,并未提及一字半语,对他刘名权的指责。
大理寺行刑查问,不到两日的时间,便问出了事情的缘由。一名誊录官声称士子梁德明以两千贯贿赂他,指使他将西北解元冯少棠的文章割卷腾贴。最终从该誊录官家中果然抄出两千贯钱财,大大超过了该官员的正常俸禄。该誊录官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后,当晚便在狱中自尽了。
第二日清晨,大理寺的衙役就冲进了状元楼,押解梁德明入狱。
却说梁德明得中会员后,懵懵懂懂的过了两日,道贺的人或攀附的人,他一概都糊里糊涂的应对了,根本没有回过神来。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水平,过去在西北的傲气早被京都的各种诗会清淡打击的粉碎,当年他有多骄傲,如今他就有多自卑。甚至会试之前还生怕落第,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这会儿突然就中了会员,真跟做梦一般。
然而梦醒时分,惊诧未名。
这日清晨数名膀大腰圆的衙役冲进状元楼,从被窝里将梁德明提溜了出来,不容他更衣便拖着就走。
梁德明披头散发,魂飞魄散,口里只叫道:“我乃当科会员!是官身!你们不得无礼!”
带头的衙役拖着他出了屋,故意当着满楼的士子冷笑道:“会员?官身?你涉嫌科考舞弊,别说是会员了,就算是如今已考中状元,那也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还就要无礼,你又奈何?”
状元楼中众人哗然,贡院门口西北狂生冯少棠当街示卷的事几乎人人知晓,正等着朝廷给个说法呢!没想到竟然牵扯本科会员!
梁德明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突然颓然惊醒。他双腿发软,跪坐于地,大笑道:“果然不是我的!果然不是我的!”随即捶地泼泪,状似疯狂。
第六十九章冤枉
梁德明被带到大理寺堂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就把自己才学不足,不配当选会员的事都给招了。可冯少棠和他自己的两份卷宗搁在他面前时,梁德明却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道割卷舞弊的事,也从没有贿赂过那个誊录官。
由于本次科考舞弊案,已经惊动了皇上,因此大理寺卿王世煜亲自审理此案,开头见梁德明伏地痛哭认罪,王世煜还以为会很快的结案。毕竟是事实摆在面前么,都割卷割的这么明白了,还有啥好赖的?
没想到风头一转,梁德明来了个一问三不知,誊录官他不认识,两千贯钱他没给过,试卷如何被篡改,他也不知道!
这就让王世煜为难了,按律,中了举人之后,就是一只脚踏入了官场。梁德明的会员名头撸不撸掉且两说,但举人的身份却是真真切切,不容参假的。
所谓刑不上大夫,他若是要给梁德明施刑讯逼供,就得先革去他的举人功名,然而毕竟京都是天子脚下,这革去功名的事,他大理寺卿却不好像地方府衙一般,说革就给革了,于是他匆忙上了份折子,将誊录官临死前画押的供词,和梁德明的否认的供词一并呈上。
当晚皇上阅到大理寺呈递的奏章,大怒,朱批一挥,就把梁德明的功名给革除了。
如此一来,梁德明一夜间便从举人变成了白身。第二日上午,大理寺就对他行了刑。这回梁德明彻底疯了!要知道他对于自己得到会员的名头,那确实是心虚胆颤的,可举人的功名说没就没了?还给动了刑?这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冤案啊!
他拖着被打折的腿,在堂上捶地喊冤,并且开始胡乱攀咬,一会说誊录官要害他,一会又说冯少棠要害他,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有人要害他。
王世煜又下令加刑,再打十大板,整个把梁德明打的是有气入无气出。
迷迷瞪瞪之间,他只记得临被抓入狱中时,刘裴文贴着他耳朵说的一句话:你可不能把见过刘侍郎的事透露半点口风,要知道有刘大人在,方有我等的命在,你只要不说,大人自有办法救你,若你说了,大人且脱不开干系,你又能如何?于是梁德明咬紧了嘴巴,绝口不提与刘名权见面的事。
事实上他即便此刻提起刘名权,落在大理寺人的耳里,那也是胡乱攀咬的结果。
王世煜见梁德明咬死了不松口,而供认不讳的誊录官却又畏罪自杀了,一桩清清楚楚的科举舞弊案,如今却成了难啃的骨头。他深怕一时用刑过重,把梁德明给打死了,便只得下令收押人犯,容后再审。
当晚,大理寺的监牢里,也无人给梁德明救治,只把他草草的扔在牢房草垛上,任由他自生自灭。牢头们见他气息弱弱,不能动弹,甚至连饭食都懒得给了。
亥时刚过,牢房尽头传来了脚步声,刘裴文提着灯笼,拿着食盒,随牢头走到了梁德明的牢房门口,他辨认过牢里关着的正是梁德明之后,转身给牢头塞了一吊钱,道:“我只瞧瞧昔日故友,和他说几句话,可否行个方便?”
牢头见了钱,自然没有什么不可,只应声便去了。
刘裴文见牢头走远了,方冲着草垛低声喊了两嗓子,喊醒了梁德明,只见他满身血污,一脸冷汗,无神的瞧了刘裴文好一会儿,才将他认了出来。
梁德明挣扎着要上前,却没能挪动受伤的身体,刘裴文忙道:“别动,且躺着说话吧,小心牵了伤口。”
梁德明抿了抿嘴,好容易口里有了唾液,方才开口哑声道:“刘兄……救我!”
“别着急,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刘裴文道,他俯身坐下,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肉粥,正合受了伤的梁德明用。他将粥碗推进牢房里,梁德明忙凑上头去,舔舐着碗里的肉粥,瞧得刘裴文直皱眉头。
“你且吃着,只听我说。”刘裴文道,“此事前后蹊跷,我和刘大人已经细细琢磨过了,只怕是阴错阳差,再加上奸人陷害,你才无辜受累,落得如此境地的。”
听完这话,梁德明已然泣不成声,他的眼泪稀里哗啦的一并落在了粥碗里。
刘佩文别过脸,避免瞧见他那模样,嘴里接着道:“首先,我和大人都相信你,有大人的看中,你完全不必行贿赂割卷之事。”
梁德明忙含着肉粥,点头如捣蒜。
“再次,听闻那誊录官供出你之后,便畏罪自杀了。按大佑律,协同舞弊罪不当死,誊录官最多也就被判个流放,又何必畏罪自杀呢?
况且畏罪自杀之前若咬紧牙关不招也就罢了,偏偏又将你假意招了出来,可见他是受人胁迫,又或者被许了买命钱。大人推断之后,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冯少棠才是买通誊录官割卷的人!”
这话石破天惊,唬得梁德明都呆住了。要知道梁德明虽然堂上攀咬冯少棠害自己,却是气急之下胡乱攀咬的,毕竟冯少棠贡院门口跪求重审,分明是苦主才是。
却听刘裴文又道:“割卷割卷,互相腾挪,谁知道是你要换做他的,还是他要换做你的?他冯少棠不过是军户出身,文采有限的很,而你却是出了名的才子,怎么也该是他偷偷窥看着你的文章才是。
只可惜世事难料,许是开卷之后,冯少棠发现试题他曾经写过,于是便做出了早些准备好的精妙文章。而事先已经被买通的誊录官又将这文章与你的交换了,冯少棠悔不当初,无可奈何之下,干脆一横心,状告你舞弊,好夺回属于自己的会员,才酿成了今日这事!”
这话说得有几分牵强,但从梁德明的角度而言,却是五雷轰顶,豁然开朗!他自知是没有买通舞弊的,因此这么逆推出来的结论,倒是变得有理有据了。
他拼了命的挪到牢房门口,扯着铁栏杆嘶声道:“只有刘大人……能救我了!还请代为转达!”
“不!”刘裴文摇了摇头,忍着恶心凑近他道,“这事仅仅是推断而已,大人是不能明文呈于公堂之上的。大人是主考官,你又是他亲点的会员,此时大人身份尴尬,避嫌且来不及又哪里能为你开口,所以才暗中招了我细谈,托我将解救之法给你传递进来。”
梁德明先听他说刘名权不能出面,已然心灰意冷,没想到后半句峰回路转,刘裴文竟然还捎来了解救之法,他忙急急的问道:“是何方法?”
刘裴文压低嗓音,在他耳边低语了数句,方才抬起身道:“事已至此,你即便是想洗干净自己,只怕都是不能够的,只是要想活命,便按我这法子去做,还有可为……”
第七十章殿试
却说无论舞弊案怎么判,被定为会员的文章到底是冯少棠所做,因此当科会员的名分自然也就回到了冯少棠的头上。贡院的官员早已修改了金榜,冯少棠的名字也被提到了殿试的名单上。
很快,殿试日子就到了。
殿试前晚毕昔年怎么也睡不着,他干坐在院子里,呆呆的望着星空,嘴里只念叨着:“我明儿要见皇上了!要见皇上了!”
冯少棠在东厢都被他吵得睡不着,从心理上,她很理解商贾人家的孩子,头回见皇上的失魂落魄,但是……大半夜在院子里猫叫谁能忍得了!
她忍不住批了衣服出门劝道:“回屋睡吧,明儿上殿,你若是头昏脑涨又如何应试呢?”
“啊……”毕昔年呆了呆回神道,“我就是个……”
“跑龙套的,我知道……”冯少棠无奈的叹息道,“可跑龙套的也得走场子啊,你若是困的君前失仪,罪名可就大了!届时别说功名了,说不得你一家子还要跟着吃瓜落呢!”
这话把商贾家的熊孩子给吓着了,毕昔年乖乖的回了屋,第二天乖乖的起身用早膳,什么状元饼、及第粥,统统都没用,黄金鲤鱼也不敢拿出来了,只老老实实地换了身衣服,随着冯少棠直奔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