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不要脸
却说那日毕昔年请客后, 刘裴文回了状元楼, 酒多了心中便有些不痛快。
他原本与梁德明结识,就是觉得梁德明的文采斐然,虽说赶不上自己了得, 那也是仅次的。没想到今儿遇到冯毕二人, 才得知梁德明不过是西北的开榜举人,前面还排着五个呢!而榜首解元冯少棠竟然是个还未满十四岁的半大孩子!
闽南文风说起来虽比不上江南,但历来都是比西北强不少的, 刘裴文便认为虽然同是举人, 自己也应比冯少棠强些才是。他应了老毕上宏鹤楼, 就是存了与冯少棠争个高低的心思。却没成想冯少棠根本不接招!
席间既不喝酒,也不吟诗,轮到他时只闲摘几句前人的文章词语来应对,这样的解元是真不善作诗只是策论写的好呢?又或者是有所隐瞒?
会试当前, 所有的举人都是对手。大佑尚文,每科会试前来京都的参考举人都达五千人以上,而能过会试的却从不超过三百人。
这三百人参加最后的殿试, 才能决出一甲二甲三甲进士,一甲为前三状元榜眼探花自不必说, 二甲进士出身也不过就二十余人,其余的则为同进士出身。
别看这同进士也是官身, 但向来为进士出身的官员们所诟病,同进士不得入翰林院,已经成了朝中不成文的惯例。而非进士不点翰林, 非翰林不得入阁这句话更是深入人心。
但凡有些心气的,要想大展宏图的年轻人,参加会试的目的就不仅仅是上榜,还要分个进士和同进士的区别。
但进士出身还真不是容易得的。大佑十八行省,每届也就有十八名解元。但并不代表每省的解元都能入选二甲,得进士出身。
首先江南的士子文人最多,有句俗话便是:外省前六排不上江南十六。每届科举一甲二甲中榜者,江南人士就要占到十之三四,这么一来剩下的名额划到其他省份,就不够每省都有了,常常有的省都没一个能入进士科。
刘裴文自诩必中进士,而同进士他自然是不甘心做的。因此对其他省的解元自然就格外的上心些。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敲响了梁德明的房门。
梁德明见到结识月余的士子友人们都被毕昔年拉去吃酒,便郁闷的回到屋里生闷气。他独自一人草草用了饭,越想越气愤,书也看不下去了,只好上床躺尸,正辗转反侧之际,便听闻有人敲门,外面传来了刘裴文的声音。
“德明兄可睡下了?”
梁德明忙翻身坐起,点了烛火便开了门。
“这么晚了,刘兄寻我何事?”
刘裴文进了屋,笑道:“说来惭愧,哥哥我吃了酒,睡不着,便想来寻你秉烛夜谈。不知可扰了你?”
梁德明忙道:“无妨,无妨。”
两人八仙桌前对面落座,因晚上叫水不便,两人也没吃茶,闲话了几句刘裴文便拐上了正题:“今儿见的那西北解元冯少棠,究竟是什么人?我瞧他文采不如兄弟,性情也不如兄弟,年龄更是小的很,只怕开蒙还不满十年,怎么……”
说到这里他顿住不再往下,言下之意便是怎么兄弟你倒屈居其后了呢?只是这话不方便方面出口。
这话正说到了梁德明的心坎里,梁德明想也不想的愤声道:“这冯少棠乃出身军户!”
“军户?”刘裴文一听也愣住了,军户,那不都是大老粗,竟然还能考中解元?天方夜谈吧!
梁德明开始满嘴抹黑道:“刘兄应知我西北行省为西北军当政,巡抚老爷的官印还顶不上西北军大帅一句话。西北军一群军棍,好容易出来个能写字的,怎么不捧着供着?有西北军李大帅打招呼,学政大人自然承情,所以啊,这解元只怕水分大着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裴文连连叹道。
梁德明又为自己辩解道:“只可惜小弟乡试那日身体不适,不然也不至于……”他又为自己为何连二三四五都没排到找了个理由。
梁德明为啥排第六,已经不是刘裴文感兴趣的事了,他自以为摸到了西北解元的老底,去了个竞争对手,很是满意。便抚慰了梁德明几句,辞了出来。
自此,一道消息便在京都士子间流传起来,士子们口耳相传着西北解元公出身军户,解元名头也是李家军和巡抚考官们疏通得来的。
谣言越传越广,甚至连李家军暗地里许了考官多少银子也被人杜撰了出来。冯少棠恰好深居简出,从没人听闻过他的诗作文章,又映证了这点。谣言越传越烈,只背着冯少棠以及与其交好的毕昔年。
却说这日冯少棠读完了书,见时候还早,突然起兴想看看过去的老宅。当年他们冯家被抄,留下的三进老宅虽说算不上气派,却地势极好,离皇城只得一炷香的脚程,也不知如今便宜了哪个官员?
她凭着记忆慢慢的寻了去,当走到胡同口时却惊讶的发现老宅的门口仍旧挂着过去的匾额,老爹亲笔题的冯府两字毅然在目!
府门口坐着个门房,正盘着腿嗑瓜子,瞧着大门前后规整清理的模样,也不像是空置着没人住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接手老宅的人也正巧姓冯?
冯少棠想了想,没有上前去问,只从宅院门口走过,拐了个弯寻到几个玩耍的孩童,拉着问道:“我找冯京冯老爷,是在隔壁这冯府里住着么?”冯京不过是她随口编的。
一女孩儿忙红着脸回道:“不是不是,隔壁是刘府。”
“刘府?”冯少棠一愣,“不分明挂着冯府的匾额吗?”
另一女孩儿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刘府的刘大人可是吏部侍郎!他的先生姓冯,这宅院原是他先生的,后来因为什么事冯家被抄了家,刘老爷特特的从官中将冯府买了下来,一草一木都未动,连匾额都没摘,说是给先生守着宅院的意思呢!所以虽然是冯府,住着的却是刘大老爷。”
冯少棠闻言,脸色都变了。只默默不语,咬紧了下唇。
几个孩子见状,忙劝道:“你找的冯老爷虽不在此处,也不必担心,必是能寻访到的,莫要急了。”
冯少棠这才回过神,道了谢,快步走开了。
她返回了租住的宅子,进了屋毕昔年还未回来。冯少棠奔至东厢台阶上,撑着墙便干呕起来。
呕了几声,没能呕出什么,她只觉得胸中堵得慌,直泛恶心!
刘名权!好个不要脸的刘名权!当初谋算他们父女俩未能得逞,转脸竟然回京中做戏!
借着买下冯家老宅的名义,假装继承老爹的衣钵,来诓骗拉拢清流的势力!
前脚能谋害恩师,后脚就能鸠占鹊巢!看来对于不要脸的人,还真不能低估了他不要脸的程度!
第六十五章打听
冯宅里,刘名权誊写完奏章,抬起眼便瞧见窗外斜枝上盛开的杏花。他皱了皱眉,心中再度泛起一股子将其剪掉的欲、望。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笔,却啥都没做。
这个宅院太小太小,根本容不下他刘名权广阔的心胸。可偏偏这个宅院一点儿都不能动,正因为这不动,依然保持原貌,才能使得他请来的每个清流文士产生缅怀和眷恋的情绪,才能使得他们从感情上偏向他!从而支持他的主张!
而他隐忍七年!终于才渐渐得了清流的认可,这七年间他不是尚书胜似尚书,可偏偏皇上就不给他那个名分!每每想起近在咫尺的尚书之位,这狭窄的院子,不合时宜的花草,都已然是细枝末节的事了。
他又撩袖自己磨起了墨,这清流一派旁的不说,就有一点不好,太过讲究风骨节操。收受贿赂那是绝对不能有的,至少明面上不能有;家里也是越清贫越好,为了稳居清流的魁首位置,他也不得不标榜清廉,堂堂一介吏部侍郎,都没有自己的宅院,只暂居先生旧宅,家里前前后后也只得三五个仆妇家丁。
结果人手不够问题就来了,什么都得亲力亲为,连磨墨都要自己来!
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他的亲随刘元一挑帘进了屋,快步走到跟前道:“老爷,按照您的意思,我去礼部查了本次会试的名册,张幼熙果然在册,老爷您说这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名权闻言,微微笑了笑,没有急着开口。
张幼熙,海口省怀县人,正是首辅张文举的小儿子。今年刚刚十七岁,已在家乡考中了举人,赶赴京都参加本科会试。
他刘名权既然被皇上钦点为本科会试的主考,张幼熙不中也就罢了,若是中了,出来便是他的门生。
如今他刘名权可不再是依附张文举混日的了普通官员了,他引领着清流一派,渐渐的有了与张文举对峙的实力。将来张首辅若是日日瞧见自己宝贝儿子,在他刘名权跟前低声下气的自称学生,心里又该是何等滋味?
想到这里,刘名权不由冷笑了一声。
刘元见老爷不发话,忍不住凑上前低声道:“老爷,您瞧着要不要使点手段,给那张幼熙弄出点什么来?”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刘名权又哪里有听不懂的。历朝历代,科举考试从来都没有真的清水无鱼过。且不说下场前的试题泄露、士子的夹带私抄,就说这里应外合贿赂考官后的替考、割卷就屡禁不绝。事实上这么做对于考官来说,有时也未必就是那么些贿赂的银子,还有隐身其后更深的含义。
朝堂如今分为两派,一派是世家为支撑,以张文举为魁首的贤党;另一派便是以他为代表的清流。
清流且不说,多是书香门第出身,以治世能臣为己任的读书人。而贤党一派,则多为世家富户子弟,这些人若凭能耐科考,又有几人能真正赢得过清流的?所以贤党中通过科考舞弊晋升朝堂的,并非一个两个。
既然如此,作为贤党政敌,他刘名权动用点手段,让张文举的儿子落榜,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张幼熙本身的才学,都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想了想,刘名权还是摇了摇头,他今科主考,并不代表今后一直主考。打发张幼熙回家再读三年又如何?
张幼熙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若张幼熙真有才学,他要想堵住他进朝堂的门路,那是不能够的,毕竟张家还有个首辅在堂上。
倒不如借此机会,让张幼熙拜入他的门下,若是以后有机会用师生名分拉拢张幼熙,把他拉入自己阵营自然是上策,就算行不通,能当着张首辅的面,做他儿子的先生,都是件爽快事啊!
“无需多事,你只需找人暗中提点我张幼熙的卷宗,我倒要亲自看看他的文章如何。”刘名权最终这般对刘元说道,“其他人等呢?今岁可有什么名声大噪的士子?”
除了张幼熙,更重要的事则是在本科会试中大力发掘人才,好充实自己的班底。毕竟再怎么拉拢清流,到底没有自己的门生好摆布的啊。
“倒是有一两个,江南才子陈敬和余梁宇。”刘元想了想,说闲话般的又道,“除此之外,另有个解元也得了名,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哦?说来听听。”刘名权来了兴致。
“这解元是西北行省的,听说是行伍出身,西北军麾下的军户人家出的才子,年方十四。”刘元道。
刘名权一听倒是有些意思,便道:“军户里面出解元?这倒是少年得志啊!接着说。”
刘元便接着道:“据他同乡人说,他为人倨傲,从不在公共场合谈论诗文,胸中无半点余墨,只是因为西北行省李大帅的保举,这才得了乙课的解元。”
刘名权听闻李大帅的名头,不由皱了皱眉头,停了下手中的动作。且不说旁的,李大帅身死的战报已经送抵了京都,皇上的心情很是不好。
要知道南吴北李,大佑朝当下也就两名老帅了,除了南边的吴崇年吴大帅和西北的李怀修李大帅外,其他的年轻将帅还都稚嫩的很,压根提不上桌面。
皇上对于这两名老帅的心情很是复杂,要说依仗,还真得依仗。毕竟北方蛮族一直是大佑的心腹之患,这蛮族是率杀不绝,年年来犯,所以大佑朝自开国以来,就在北边屯军户,用重兵。
自从李家军驻扎西北,为天子守国门后,蛮族倒是安泰了百余年,可李家军扎下了根也就日渐壮大,尾大不掉了。南方呢?也同样,近年来南方多涝,流民四起,再加上西南的属国也并不那么安分,所以吴大帅便带兵常驻南边,也有了重复李家军覆辙的趋势。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大帅身死,皇上是应该松了口气的。可李大帅死了,他的儿子究竟能不能为大佑守住西北防线,又令皇上不免纠结。
他刘名权个人则是对李家军半点好感也无的,想到西北李家军,他就不免想到那个人。那个人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西北,只要他存在一日,对于他刘名权来说就是座大山,一座随时能压死他的大山!
他如今得势也不过是借着那个人的名声班底,他住着那个人的故居,却总有种随时会被那人夺走手中权力的感觉。
可就算如此,难道他能在这当口炒作西北省乡试舞弊的事么?当然不能!
皇上即便心中真松了口气,面子上对于李大帅那也是半点指摘都不能有!毕竟李家世代为国,在民间的口碑可是极好的,如今大帅也是身死沙场,皇上若是有半句怨怼,只怕会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皇上历来最要脸面,所以早早就封了一等忠勇公的名号,差人送到西北去。
如今所谓的舞弊事件,别说消息来源可不可靠了,就算是李大帅生前真的主导了乡试舞弊,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只揭过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