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泽眯起狭长的眼睛,直视着朵颜哈刺的双目,仿佛要透过他看到什么似得,突然间他浑身杀意四溢!
朵颜哈刺被他凌厉的眼神紧紧的锁住,难以转移视线,他只觉得如同被死神盯住一般,几乎都无法呼吸了!他嗓子眼哑的说不出话,整个人魂飞魄散。
过了片刻李琰泽方一字一句的道:“我要堪布脱灭族!”
朵颜哈刺这才呼出了憋着的气,随即心中甚至生出羞愧之意,他自问并不是个胆小怕死的人,曾经也是朵颜部最厉害的勇士,可在方才的杀气袭体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彻底崩溃了!朵颜哈刺停了好半天才终于挤出句话:“愿随您的意志。”说完话他骤然发觉大冷天里自己竟汗湿衣襟!
他再次不由庆幸,朵颜部早已与西北军结盟。
之后守灵的四十多天里,冯少棠甚少能见到李琰泽,他除了祭祀的日子出来之外,均将自己关在大帅的旧居中,直到七七结束的最后一天夜里,冯少棠半夜突然惊醒,披上衣裳提着灯出了屋,才在院子里见到了他的身影。
寒夜里,李琰泽披麻戴孝站着,这还是他自大漠回来之后,头一回与冯少棠单独相见。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京都了。”他清冷的嗓音在黑夜的小院里响起,成为了冯少棠之后许多年都不曾忘记的声音。
第六十二章舍离
“我明白。”冯少棠闭了闭眼,他终究是属于西北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京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本就不必相陪。”
李琰泽猛然拽过她,似乎想要紧紧的将她搂入怀中,然而最终却僵硬了动作,只握住了她的肩膀,保持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深深的望着她,夜色中神情难辨,流露出的哀伤却弥散开来,渐渐的也印染了冯少棠的心。
“你要去做什么?”过了片刻,冯少棠低低的开口问道。
李琰泽毫不迟疑的哑声道:“复仇。”
冯少棠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吞回了肚里。大佑以孝治天下,子承父仇,天经地义,她活在这个时代,若以前世的道德伦理去评述,其实也属妄言。
更何况将心比心,对于大帅的突然逝世,她都无法放得下,又何谈琰泽呢?
轻轻拂过琰泽胸口包扎的伤口,层层白布裹住了他的胸膛,刀伤虽然不深,却遍布全身,令人触目惊心,浴血归来的琰泽也并不是毫发无损的,即使是天生神力的不世战神,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他也会流血,也会受伤。
“务必珍重。”她踮起脚,柔声在他耳边诉说道,“别让我在京都还要替你担心。”
李琰泽闻言,最终还是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她。管他什么男女之别呢!她是他的冯少棠,只是他的少棠!压着的伤口隐隐传来疼痛,却远不如他心中的痛深入骨髓。
冯少棠也并没有拒绝,她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怀中,凝听着他的心跳。这个世界的别离,或许就是永远,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又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这六年虽然不算长,却也不短,最重要的是,辗转两世,都没人比他更懂她,对她更好,若不是事态相逼,她甚至几乎都会留在他身边,告诉他一切……
此刻的感情已经无关乎男女。
两个人将心中的眷恋,忧心,牵挂和不舍全都尽数掩埋,此后一别,或经年难见,空留余怅,纵也惘然……
他低下头,下巴紧紧的贴着她的额头,随后一滴滚烫的眼泪沿着她的额头流淌了下来。
几十天以来的郁愤终于冲破了强竖的那层壳,伪装的坚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溃不成军。
冯少棠也随着他落下了泪水,两个人的眼泪混杂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难以分离……
第二天清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李琰泽便在大校场点兵。
号角声唤醒了西北大军,众将士聚众校场,只见少帅身着白袍,头系白绫,着鱼鳞甲,负铁弦弓,气势轩昂的站在校场擂台上。
“我欲追击堪布脱余部,斩草除根,不死不休。恐历时漫长,生死难料,谁愿随我前往?”
话一出口,群声相附,将士们纷纷毛遂自荐。李琰彪率先道:“我自当同去!”
“不,”李琰泽摇了摇头,“左军统帅暂领全军,离不得。我这一去只怕经年,西北大营不能没人执掌。”
“可……”李琰彪脑袋一蒙,还未来及找个借口,就被李琰泽抬手按住了肩膀:“此乃军令!”
李琰彪望见他手中的赤玉狴犴,犹豫了片刻,只好跺了跺脚,长叹一声,退避在旁。阿泽头一回公开以统帅的身份下令,他必须服从,否则军营里就滋生不和的苗头。
李琰泽又对余下的将士们道:“家有父母者留,家中独子者留,兄弟均在军中弟留,余者我只选八百。”
一番躁动之后,倒有数千人站了出来。他们之间又相互揭老底,最终真正符合条件的只有一千多人。这一千多人为了八百死士的名额展开了角逐,至夕阳西下方才逐出八百胜者。
当夜酒食犒赏三军,第三日清晨,干涸的西北下起了罕见的小雨,八百骑同着白袍系白绫,如披麻戴孝,跟着李琰泽离开了大营。
冯少棠站在城头上,顶着油纸伞,在蒙蒙细雨中,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觉得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随同失去……
十日之后,已至腊月,再不启程上京,就要错过第二年的春闱了。冯阁老给少棠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字帖和名册,每日泱泱的拉着少棠絮叨着京中人事,恨不得将自己多年布置尽数交托于女儿。
“梁昊是我最信得过的弟子,我离开京都的时候,他还在户部,但后来小人王坤执掌户部,只怕他已被排挤出去,不知现下在何处了。你若是能寻到他,只需出示我的信令,他自当为你肱骨。”阁老将翻开一本年岁久远的册子,用烟袋锅子点着上面的梁字道。
冯少棠饶有兴趣的望着这本册子,上面都是一个个的单字,瞧不出什么意思,却没成想竟然是本隐晦的人名册,只怕当年刘名权想要追讨的便是此物。
冯阁老又点了一个风字和一个乔字,道:“聂启封和袁谯,一个在吏部,一个在兵部。这两人是我布下的暗棋,他们平日与我等清流素无来往,非到关键时刻,不可轻动这两枚暗棋。”
冯少棠挑了挑眉道:“我记得当年刘名权取信于您的时候,曾经提过,他没有动您的两步暗棋,后来我们双方撕破脸,您说他回去京都,还会留这两个人吗?”
冯阁老闻言皱起眉头,猛抽了数口烟,方道:“没想到你竟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这我倒是不好说了。其实他说他没动我的人,但并不一定指得是聂袁两人,聂启封和袁谯他们倆与我相交甚早,入仕之后,由于两人是武官出身,明面上与我便不常往来了,刘名权终归是后进小子,他没道理能知晓早年的旧事才是。”想了想他又道:“或者你可设法探探虚实再说。”
冯少棠点点头应下了。
冯阁老又将余下的几个字代表的人名尽数说了,只道:“余等在明处的,这些年在张文举的排挤下,只怕已经难以立足于朝堂了。在暗处的你也当小心行事,世事变迁,谁知道他们现在还有几人能坚守本心呢。”说道这里,老人叹息着咳嗽了几声,“毕竟我冯家已经失势太久了。”
冯少棠忙借势将他手中的烟杆给夺了,去了火搁在炕边上,道:“今后我不在身边,爹你也该少抽些烟,大帅……大帅说过你多少次了,他过去还月月下定数给你烟叶,现在琰泽是您徒弟,琰彪更不方便管您,可您自己不能自觉些吗?别大帅一去了,你就可了劲的抽烟。”
听到女儿提起逝去的老友,冯阁老又不禁感慨万千。他摸着烟袋,许久之后叹道:“好!听你的,就算为了让他在地下安心闭眼,少念叨我几句,我也会少抽些的。”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老人靠在炕壁上,摇着头叹息道,“何时同促膝啊……何时同促膝!”
冯少棠给他拉拢了被子,严严实实的塞好,安抚道:“爹,睡吧,是我的错,我不该提到……”
阁老摇了摇头:“经常念起,便能长长久久记在心里。我不忌讳你提起大帅,身在西北,我又怎能忘记了他呢?”
冯少棠抿紧了嘴角,这西北,她舍不下的又岂止琰泽一人而已?
第六十三章初到
因为启程迟了,已经过了和毕昔年约定的日子,冯少棠还本以为自己要独自上京了,却没想到老毕顶着家里仆佣们的三催四请,居然还是留了下来,苦等冯少棠一道上京。见着了她,老毕不由问道:“怎么?这回你那兄弟没陪你一道?”
冯少棠苦笑了下,含糊的道:“他家中有些事,走不开。”
老毕识趣的便没再多问,他家学渊源,最会做人情往来,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多问是热情,什么时候则会惹人厌烦。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就不怕错过了春闱吗?”冯少棠问他。
老毕摇摇头:“你个解元都不怕错过,我个挂榜单末的又怕什么呢?反正我老毕也不是读书的料,上了京都见见世面罢了,还不是跑龙套的!”
“这倒未必。”冯少棠笑道。
由于时间紧凑,两人没做停留便赶赴上京,老毕家中富裕,随行还带着两个书童,六个长随。冯少棠由于自身不便的缘故,倒是单身上的路。一路上车马行顿,老毕指派自己的下人们倒是帮衬了她不少。
两个月后,二人总算是赶到了京都,验过西北省城的文牒后,两人带着随行人等便被放入了京城内。
毕昔年是初次来到京都,自然是瞧什么都新鲜。冯少棠却是打小就在京都长大的,不过一别七年而已。
七年后的京都和七年前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沿街还是酒肆茶庄、戏楼食铺,路边还是杨柳垂条,桃花点点,就连当年的杏仁张家、乳酪王家的铺子都还在,小时候的吃食、走街串巷的玩耍地方历历在目,又勾起了太多的念想。
跟着毕昔年,不说旁的,沿途住宿的地方那都是最好的。京都作为全大佑文人荟萃之地,贡院的不远处自然也有一处名声显赫的酒楼,名为状元楼。这名儿可比西北省城的得中楼更为大气,更为实在。毕昔年从旁人口里得知后,便拉着冯少棠直奔而去。
算起来虽还有小半个月才到会试,两人却算是来得迟的了。大部分参加本次春闱的举人,都提早数月甚至是半年抵达了京都,更甚者还有三年前落榜后就没回去的!两人一进楼里,却见前堂楼上满是人,跑堂的忙着跑堂,算账的忙着算账,根本没功夫招呼客人!
毕昔年拉住一经过的小二道:“小二,可有上房?”
那小二扯下肩头的布巾,凌空甩了两下又搭了回去,只努着嘴回道:“客官这话说的,还上房呢!连通铺都没了,您也不瞧瞧这什么时候!正月二十五了!我们状元楼里腊月末就不接新客了,这规矩不知道吗?”
他话说的倨傲,毕昔年倒也没恼,只笑眯眯的道:“还真不知道!”
“哎呀!您呐!”那小二倒笑了,“那就是初次上京赶考吧?虽没屋子了,可俺也赠您句吉言:只来一次我们状元楼!”
这话有几分口彩,冯少棠不由也笑了。
京都花花世界,可没有西北省城第二个毕昔年给他们腾屋子,冯少棠和毕昔年正准备带着童儿另寻地方。转身却正巧撞着了一人!
冯少棠抬起头,刚准备道歉,却见这人脸熟的紧,再一看,不就是西北同乡,放榜那日与她生了口角,鹿鸣宴上又作诗相互嘲讽的梁德明吗?
梁德明显然也认出了她来,只冷哼一声,眯了眯眼睛故作不识。
却见他身后一人上前道:“德明兄,这两位是……”
梁德明抿紧了嘴角,没有吭声。冯少棠本不想生事,拉着老毕便要走。毕昔年却见不得梁德明的嘴脸,故意笑道:“这不是我们西北的开榜举人梁公么?我老毕这等末位的不认识也就罢了,怎么梁公连解元公冯少棠都不认识了?鹿鸣宴上不还对过诗的吗?”
乡试登记上榜者,是从第六名开始报的,报完二十名后才报前五,所以第六名又叫做开榜举人。这话一出口,梁德明的脸色刷的就变了。他身后那人微微一愣,方又笑着上前拱手道:“原来是西北解元公啊!久仰,久仰!在下乃临淄刘裴文,字儒礼,侥幸得了闽南解元。”
毕昔年一听这话更乐了,只瞥了眼做蜡的梁德明,又故作道:“那是巧了!解元见解元,十分登对!来来来,我等今日也算有缘,不如一道去宏鹤楼吃酒?”
宏鹤楼是他一路来时,瞧见的京都最气派的一座酒楼,楼高三层,占据了城中的半条街,出入酒楼的皆是华衣豪客,只怕一桌酒席的价值不菲。
早来京都许久的刘裴文自然也知道这宏鹤楼的名头,但京都繁华之所,最昂贵的酒楼,哪里是普通文人有钱挥霍的?如今白有冤大头请客,自是不同了。于是他也十分欢喜,欲迎还拒的道:“初次见面,哪好让毕兄如此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不就是吃顿饭么!人少了我还嫌不热闹呢!不如刘兄再多喊几个同乡友人?我等初来乍到,也好向诸位请教请教。”毕昔年又道。
冯少棠白了他一眼,心中猜到了他的用意。
果不其然,刘裴文又喊了几个同窗好友之后,来拉梁德明的时候,梁德明便只能推说身上不适,满腹愤郁的给辞了。众举人不免暗自觉得他为人清冷矫情,连同乡之仪都不讲究。老毕只以一顿豪宴的功夫,便拉拢了不少士子,又孤立了梁德明。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赴了宏鹤楼,老毕点了一桌酒菜,鱼虾肉蟹、牛羊猪狗,样样精致夺目,书生们赞叹不已,要知道京都物价本就贵些,能有盘缠驻扎数月已属不易,哪儿还有余钱上酒楼饭肆的?几杯酒下肚,贤兄贤弟的一通乱叫,众人便都熟了。
请客的虽是老毕,但打的却是西北解元冯少棠的旗号,若非如此,众举人也不是任何人的宴席都请的动的。
席间众人不免就要向少棠敬酒,冯少棠均以年幼、身体不适的理由推了,众人见她毕竟十分年少,又显得身体单薄些,大家是初识,也不好劝酒太甚,于是便罢了,只围着老毕敬酒,老毕倒是来者不拒,他酒量甚为了得,倒是将众士子都灌了不少。
席上诸位举人吟诗作对,谈经解意,冯少棠只应对寥寥,显得有些兴义阑珊。
酒罢,众人告辞,老毕和冯少棠冲一处放租的宅院行去,路上老毕道:“我今儿请客,一来是为了挤兑姓梁的,二来也是给你助势,谁家解元不都是早早来到京都,或诗会,或清谈的在士子间造出名望,你怎的席上却只应对了事呢?”
冯少棠笑了笑,没有回答。席间她已经得知,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不是旁人,正是刘名权。
七年过去了,刘名权仍然停留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虽然上任吏部尚书已经致仕,但皇上宁空着尚书的位置,让刘名权暂代尚书之职,也一直未曾将他扶正。
听闻是他本届主审官,冯少棠便心中咯噔一声,冯家流放时,由于她年纪小,官文上并没署名,只写了冯秉忠之子。但刘名权毕竟是曾见过她的,还被她算计过,所以她只想开考前保持默默无闻,不想为了扬名而露出马脚。
见她没有回应,两人也正好到了地方,老毕也就笑笑将话揭过去了:“刘裴文介绍的宅院倒是不错。”
却见眼前是座一进三间的宅院,大门和围墙都新漆过,收拾的干干净净。中人堆着笑脸给他们说道这院子的好处,老毕听得眉飞色舞,当下便要掏钱租下院子。
一听报价需两百文每日,冯少棠不禁皱了皱眉,她随身的钱财可不多,摊到一日一百文也是有些吃力的,于是道:“只是价钱贵了些,还是算了,我们随便找处客栈落脚得了,不值得花这许多钱。”
“值得,”老毕笑道,“只要我俩中有一人得中,这钱就没白花!我瞧着冯贤弟却是必中的。甭说了,这院子我租了!你自不必操心。”
冯少棠闻言忙道:“我和你熟识,但我们两家毕竟不是通家之好,这钱财上的事……”
老毕按住冯少棠的肩头,道:“冯贤弟是聪明人,我老毕也不爱来那套虚的。实话说给你知道,我老毕侥幸过了乡试,这会试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我爹给我带上这许多钱财,就是为了让我结交文士的。我爹说了,只要钱花的其所,就尽管花!”
这话倒也不虚,能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若是再过了会试,那就是进士老爷了!进士就是官身,能结交未来的朝廷官员,是多少商贾人家梦寐以求的机会啊。所以老毕家给他备上大量盘缠,供其挥霍,某种程度而言也是种投资。
冯少棠笑了:“而你就都压在我身上了?”
老毕道:“可不是吗,我就觉着我们西北出人才,你说不得就能连中三元,得个状元郎呢,我从小押注运气就好,这次也应该不会例外。”
冯少棠大笑:“承你吉言喽。”
两人联袂进了小院,见院中分主屋和东西两边厢房,冯少棠和毕昔年推了半天,还是毕昔年住了主屋,冯少棠则进了东厢房。
自此冯少棠倒是落了清静,毕昔年耐不住寂寞,常常跑状元楼去呼朋引伴,开始还常来喊少棠,被拒了几次后,以为少棠天性不喜热闹,便不再喊他了。冯少棠于是更越发深居简出,埋头苦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冷文写大长篇不容易,我很害怕最后渐渐的没人看,自然死亡,这本书我用心在写,也感谢各位用心在追,定不让各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