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邪毒
整整两天, 西北城外的喊杀声就没有停止过, 据说李琰彪带队里外夹击,将来袭的数万蛮兵包了饺子。蛮军掌军的是脱刺的长子脱不花,见已无望北还, 他只能下令死战!于是西北军与蛮军不眠不休的厮杀了两昼一夜!
城内军户们有条不紊的往城头上输送热水和滚木, 城外的厮杀虽然激烈,但蛮军败局已定,毫无悬念, 胜利是属于西北军的。
冯少棠没有上城头, 他随着父亲只守在家中, 冥冥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无关城外的厮杀,而是牵系到遥远的大漠。
琰泽此刻如何了?去救人的李大帅又如何了?
干耗和强攻,结果殊途同归, 说到底都是场豪赌!她没能劝住李大帅,心中便一直惦念不安,大帅琰泽父子, 两人的性情迥异,抉择也从没相同过。此刻事已至此, 她只求他们都能平安回来。
城外阵前,李琰彪身处中军, 观望着沙场战事,发出道道指令。其实他此刻最渴望的,莫过于奔驰马上, 亲身砍杀,可偏偏他是主将,必须拘于中军帐,统观全局。
场上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经过两日的厮杀,即便是轮番上阵,西北军和蛮子们也都到了强弩之末。由于已经没了撤退的希望,普通的蛮兵已有不少放下刀枪,高举双手喊着蛮语退避到了一侧,只剩脱不花率领剩余的万余人仍在负隅顽抗。
李琰彪望着仍在酣战的沙场,心中暗道:再坚持一把,有半日功夫战斗就该结束了,此役之后,堪布脱精锐尽失,西北边疆再无强大蛮族,西北军又可固守至少十年!他晃了晃脑袋,甩脱睡意,此时已经到了结尾,但也是负隅顽抗的蛮子最拼命的时候,可不能松懈了功亏一篑!
大帅和阿泽冒性命危险换来的机会,自己必须牢牢把公交车住!必须让堪布脱付出沉重的代价!
突然哨探来报,己方大军后侧出现一队人马,约千余人,看装备倒似乎是大帅带走的重甲兵!李琰彪大喜!父亲带队回来了!那就是说阿泽也没事了吧?
他忙下令属下去接应。片刻之后,视野中出现了步兵重甲队,残破的盔甲和盾牌昭示着他们经历了多么残酷的一场战斗!走的近了李琰彪才发现带队的不是父亲李大帅,而是琰泽!
李琰泽此刻的模样几乎连他的兄长都认不出了,他浑身血污,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结成了血痂,鬓发尽散,双眼赤红!他手中的赤玉狴犴一直未曾归鞘,赤红的刀身低垂着,仿佛随时准备再度饮血!
李琰彪虽然久经沙场,瞧见琰泽这杀神模样,却也不由的心中一颤。
却见李琰泽快步冲将过来,嘶吼着叫道:“让开!我要即刻进城!”
“怎么了?”李琰彪尚未反应过来,却听琰泽又道:“爹中箭了!大夫呢?大夫在哪儿!”
李琰彪脑袋一蒙,大张着嘴彻底傻了!李大帅对他而言便是天!从小到大,他没见过亲爹,李大帅却胜似亲爹!可以说他和大帅的感情甚至要比琰泽这亲儿子还要深些的。此刻听闻李大帅中箭,如同他的天塌了,整个人都惶惶然神魂失守!
他身侧的副将见状,忙插话道。“可……可……可蛮军还未降!我们此番出营伏击,原本都没带大夫啊!”
李琰泽顾不得其他,只高举赤玉狴犴:“挡道者死!还能战者随我来!”说罢夺了副将的马,纵身而上就杀进了战场!
身后千人队中数百名将士纷纷高呼着,找马跟随,李琰彪这才回过神来,忙下令右军策应,又急急的去探视老爹。
却说李琰泽一人单骑杀入沙场,却如水入油锅,炸起一片涟漪!蛮军本就是强弩之末,哪里抵得住他这杀神降世?几息的功夫,李琰泽就砍翻了数十人,将混战中的蛮族大军生生的劈出道裂缝!西北军将士们得此鼓舞,精神大振,几乎忘却了连续战斗的辛劳,疲惫尽褪!
蛮军则彻底崩溃了,持续的不眠不休、无望的战斗和杀神夺命瓦解了所有蛮族将士的意志,从李琰泽所处方位,蛮族陆续跪地乞降,黑压压的矮下了一片!
脱不花见大势已去,最终仰天长嚎,反手割了自己的脖子。
战斗终于提前了数个时辰结束了,李琰泽李琰彪兄弟二人顾不得打扫战场,只拥着受伤的李大帅进了城。
冯少棠得知消息,和父亲一并赶到大帅府的时候,李琰泽已经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裳陪护在大帅塌前了。冯少棠瞧见那熟悉却又消瘦了些的背影,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溢出了眼眶。
她捂住嘴,止住呜咽,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床榻上的李大帅身上。却见西北军两名最好的大夫正在给大帅换药。
“这箭是谁拔的?”其中一名大夫问道。
“是我。”李琰泽沉声道,他自始至终都凝视着父亲李大帅,甚至连少棠进屋都没有发觉。
“怎么说?”李琰彪急急得问。
大夫摇了摇头,道:“伤口倒是不怎么大,但扎的很深,因此红肿一直未退,只怕是中了邪毒。大帅素有肺疾,这次恐怕是大大不妙了!”
这番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白了脸。
所谓邪毒其实就是伤口感染,蛮族虽然不懂细菌战,但他们早就发现箭头沾了马粪后,伤人多能致命。西北军与蛮族征战多年,很多将士都是死于战后伤口感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伤口溃烂、肢体坏死等等都是常事,能不能痊愈全得靠病患自身的身体素质。
李大帅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在大佑,年过四十并不算是年老,但在西北军中,年过四十就算得上是老将。
常年征战沙场,餐风露宿、旧伤宿疾缠身,李大帅的身体看起来硬朗,其实底子虚得很,此番前往救援他本就心急火燎,肝火旺盛,又因为在野外受伤,军中未带烧酒,李琰泽给他起出箭头时,只放了污血,再加上回营路上颠簸劳顿,人便发起了高烧。
冯少棠注视着病榻上的李大帅,只见他脸色潮红,呼吸粗重,人且尚处于昏迷中,情况看起来并不好。
大夫给开了几帖药,也均是去火固本之流,其他也并无甚多好法子,只看大帅自己了。
之后的几天,营地里所有人都处于紧张的气氛中,大帅府的消息牵动着每一颗心,李琰泽和李琰彪兄弟俩亲自陪护在榻前,甚至连大帅的两个妾都插不上手。冯少棠日日随着父亲前往探视,却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她毕竟不懂医理,虽然知道病源,却也并无解救之法。
第五日上,李大帅终于醒了。
第六十章离世
屋里烧着火盆,热气蒸腾。李琰泽和李琰彪均只着薄衫,而榻上李大帅却身负棉被和毛毡。
他脸色青白,唇无血色,却双颊微红,双眼神采毅然。
见他醒了,李琰彪忙要招大夫进屋,却被大帅给阻了。
“命在于天,医药无补,我这是回光返照,心里自然清楚,不必费事了。”
大帅断断续续的话,说得李琰彪泪泛虎目,一旁李琰泽点了点头,黯然应道:“爹,你有何交代,尽数说罢。”
李大帅先把目光投向李琰彪,他微微抬起手,琰彪忙上前握住。
“阿彪,我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和你娘。结果照顾你娘我没能做到,所以对你我一直是视如己出。我虽收你做儿,族谱上你却仍是大房一脉,你为老李家开枝散叶,如今旭阳他们哥几个也都是个半大小伙子了,总算是随了你爹的心愿。”
“爹!您就是我亲爹!”李琰彪握着大帅的手,垂头撑住额角,已是泪流满面。
李大帅缓缓笑了,只紧了紧手,道:“我李怀修只要能给的,尽可一并给你,打小我就偏疼你,你的功夫是我亲传的,你读书写字也是我手把手教的,不管教的好是不好,至少对阿泽,我都没有花费过这般心力,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李琰彪哽咽的应道,虎躯微颤,已然是无法睁眼。
“然而西北军并非我李怀修一人所有,而是老李家世代打熬传承、西北二十万军户倾家供养的大军。他比你、比阿泽,甚或比我自己都更重要,西北军才是我们李家的神魂。所以我不能将他交予你,你可怨我?”
李琰彪放声哭道:“不怨!我不怨!我李琰彪本就不是做大帅的料!爹!您的安排我懂!”
李大帅欣慰的笑了:“我知道你能想的明白,可话还是要说,我李家只有兄弟联袂上阵的,绝不能有祸起萧墙。阿彪,你是员猛将,你当身处于最适合你的地方。”说罢他转脸朝向李琰泽。
李琰泽神情微黯,上前俯首道:“爹。”
李大帅默默的注视着儿子,好半天都没开口,眼中只流淌着骄傲和欣慰。
最终他忍不住连咳数声,方才闭了闭眼道:“阿泽,对你,我算不上是个称职的父亲。有时候忽略的太久,想要再捡起,已经找不到头绪。我从来都不曾弄得懂你到底在想什么,可不得不说,你却是比我更适合领军。”
“爹!”李琰泽要想插话,却被父亲摇手阻住。
“我李怀修英雄一世,却碍于情,碍于面,很多时候放不开。”李大帅叹息道,“你比我敢拼,比我狠得下心,比我更会审时度势。西北军交给你我是十二分的放心。
此番堪布脱主力尽灭,族长身死,我们至少又获得了十多年的喘息时间。无论朝堂上对我西北是何等态度,照现下的情势,我西北军已能自给自足,只要不离开西北地界,任何人都不能拿你兄弟俩奈何。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一件事。”
两个儿子都挺直了背脊,静候凝听。
“你生性清冷,心中无执念,无爱无欲便无求,我当年把赤玉狴犴早早的给你,就是想让你对西北军多点归属,可不知如今我还能否用西北军拴住你?”说罢李大帅眼神灼灼的盯着儿子。
李琰泽抿进了嘴角,没有回应。不错,他天性凉薄,可并非心中无执念,如今已经有人进驻了他的心坎,难以割断!
见儿子没有回应,李大帅不由强撑起身子。李琰彪忙扶着他冲琰泽吼道:“还想什么呢!应下爹啊!你应下啊!”
李琰泽突然抬眼,眼神灼然的道:“爹,你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他一直欲说还休,埋在心里直憋了一路。他知道他爹是性情中人,可若真信得过他,放心将西北军交予他手,又何必在少棠说明事态的情况下,还要前往沙漠救他?若他爹不来,也不至于今日……
李大帅一窒,瞬间明白了他是在问什么。大帅闭了闭眼,靠向床头,沉默了片刻,终道:“你是我儿子啊,阿泽,不管信得过信不过,没有一个当爹的能看着儿子独自冒险,这道理等你做爹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李琰泽闻言红了眼眶,他仰起头,努力使眼泪不落下来。最终他一横心,将反复纠结的心思一刀斩断!
“西北军我接下了!爹!你放心,有我李琰泽一日,西北军定不坠威名!”
李怀修李大帅是当天夜里没的,离世的时候儿子孙子、妻妾下属围满了周边,大帅发起热的脸庞红彤彤的,笑着冲冯阁老道:“你就放下执念,留在西北吧,你我如今都有儿子,是该瞧着他们的时候了。”
说罢他环顾四周,念叨堪布脱数声,后大笑道:“圆满!圆满!”随即闭上了眼。
屋里哭号顿起,冯少棠泪湿衣衫,她听懂了大帅最后的话,前一句圆满是尽灭了堪布脱主力圆满,后一句则是接了儿子回家圆满!她举袖抹眼,转念间不由自主的便望向了李琰泽。
却见琰泽侧脸的曲线被灼灼燃烧的火光勾勒的那么清晰,从来都是甚少表情的面孔,此刻却满是悲哀。他直勾勾的盯着榻上安详故去的大帅,握紧的拳头和僵直的后背,将隐忍的情绪压迫到了最终的临界点!在俯身嚎哭的众人中,他孤零零的杵着,虽无泪,却更显伤痛。
有时候无泪,却比有泪更难……
冯少棠只觉得心中一紧,甚至开始后悔,也许当时自己能再努力些,说不得大帅就能被劝阻下来,琰泽也就不必背负如此沉重的心结。
无论怎么说,大帅终究是因他而亡,这让琰泽如何能释然?他即便是已经替大帅报了仇,手刃了脱刺,可又怎么能磨平心底的歉疚和伤痛……
冯少棠甚至能感觉到他此刻心中,那种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痛……
第六十一章葬礼
由于脱刺的尸首被堪布脱溃退的万余残兵带走,重甲步兵队阵未能追击,所以最终被拿来祭祀大帅的是他儿子脱不花的首级。
至于投降的一万多堪布脱蛮兵,李琰泽最终下令全部坑杀。
冯少棠虽有微词,却没有劝说。因为她明白李琰泽决定坑杀俘虏,并不仅仅是因为李大帅逝世引发的情绪使然,而是因为并没有更好的方式处置这些俘虏。
西北军给养不算充足,虽然靠着大寨市暂且不会断炊,但京都的供给却年年递减,如今大战过后,尚有数千牺牲的将士需要抚恤,又哪里来的余粮养俘虏?编入军中就更不可能了,堪布脱是蛮族,本就语言不通,且俘虏人数太多,收编就是给西北军自己绑定个炸、弹。
充做奴隶卖掉,也不是稳妥的办法,大寨市上波斯商人是不会购买奴隶的,他们犯不着千里迢迢带一群奴隶回波斯,在波斯,奴隶的身价甚至抵不过一个精美的瓷瓶儿,养着还得耗费粮食。而大佑商人也不要蛮族奴隶,中原也很少有人好这口。
所以唯一愿意拿牛羊马匹换奴隶就是其他蛮族,壮劳力和战力在蛮族中总归是受欢迎的。然而李琰泽却是不可能将奴隶卖给他们的,总不能放任这些蛮族壮大实力,即使他们已经与西北军结盟,那也得时刻保持警惕。
所以最终,哪怕是杀降不祥,他也只能下令一个不留。
战争原本就没有道德可言,这不是同一民族之间的内战,而是不同民族为了资源的生存之战。
李大帅的逝世,在西北地界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不少与西北军有了盟约的部族族长纷纷前来至哀,其中就包括朵颜部的朵颜哈刺。当年的草原之狐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他带着朵颜族的族人经过城外杀俘处时,听到堪布脱人的惨叫呼喊声,不由的也心中发寒。
赤玉狴犴的主人,西北军新的统帅,当年那个半大少年如今已长成令他仰首难及的存在,朵颜哈刺后怕的同时,再次庆幸起自己多年之前正确选择。
他是西北军最早的蛮族盟友,也是最坚定的盟友。朵颜部五年来不再南下犯边,倒是踏踏实实的放牧,踏踏实实的繁衍血脉。
茶盐的供给虽然并不算充足,但维持族人的基本生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当然随着族内人口的增加,对茶盐的需求也会增加,这就要看西北军新统帅的慈悲了。
朵颜哈刺很清楚,西北军李大帅以及他的继任者都会用茶盐的供给量,来制约他朵颜部的人口规模,但即便如此又怎样?他每年仍旧将族里最好的战马挑选出来,作为交换茶叶的代价,如果能让朵颜部男女老幼平平安安的生活,其实他宁可放下弯刀,永保和平。
蛮族年年为了那么点过冬粮食南下扰边,丢下一堆儿郎性命来换取新生儿诞生的希望,这样的日子他们朵颜部再也没人想要过了。能活着,无论是否遇到天灾,无论大雪冻死多少牛羊,都能有维持生计的茶盐和口粮,谁愿意去搏命呢?
哪怕这几年他在草原上的名声远不如带着部落到处掠夺的脱刺,但他起码没有把部落带上条死路,对得起父老和良心。
蛮族的致哀队伍自然不会被允许入城,他们只在城外东北角等候大帅的灵柩。
到了正时,李琰泽摔了盆、灭了引魂灯,随着李琰彪、李旭阳等李家五个男儿及陈东升和中军的另外两名佐将抬棺扶灵而出。
冯阁老因为年龄的关系只能随其队列之后,李琰彪曾提议由冯少棠代父为大帅扶灵,算是圆了李大帅和冯阁老两位生死故交的情分,但最终因为冯少棠和李琰泽的沉默,还是换了人。
数万西北军正装披挂,或骑马或步行,随着灵柩,浩浩荡荡的从城中出列,绕着大营行走三圈,最后前往李家祖坟。
世世代代,李家英魂皆葬于此处,大大小小墓碑足有百余座。自太、祖开国始,李家就驻守西北,家族最盛时曾有名将十一人之多,而今也只剩下这座座青碑。
李大帅由于官居二品,按制立的是麒麟首龟趺碑,碑上的墓志铭是冯阁老手书,李琰泽亲刻的。往京都报讯的骑哨已经出发,至于他将带回来的皇帝诏书,谁也不在意是否要填补到墓碑上。
李琰彪将大帅的战甲置于墓穴中,李琰泽在坑边杀了大帅的战马为殉,当棺木下葬的时候,众将士嚎哭震天!李琰彪更是情绪激动得拦着掘坟人不让埋土,只李琰泽呆呆的立着,仿佛神魂已然飘远。冯少棠一直留意着他,见状不禁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当触到他的一瞬间,李琰泽紧紧的反握住了她的手,冯少棠被他捏的生疼,却咬紧了嘴唇没有吭声,她知道他只是需要一种方式倾诉。
英雄一世魂,还首一掊土。最终黄土覆盖上灵柩,将李怀修李大帅的一世功名棺盖定论。
葬礼结束之后,朵颜哈刺便求见了李琰泽,向他表达了朵颜部对大帅逝世的哀痛,李琰泽默默的听他说完,只开口道了一句:“借给我草原最好的向导。”
朵颜哈刺闻言,心中微动,他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少帅莫不是想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