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皇帝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了一声。
「哦!何心隐!」朱翊钧打断了胡执礼,转头看着徐阶,嗤笑道,「难怪徐少师『听闻过一二』。」
说梁汝元他还不太清楚,一说何心隐这个名字,他立刻便对上号了。
敢情是化名。
如果是何心隐的话,那也怪不得胡执礼张口闭口就是邪说了,其人的理念,还真是当得起这个称呼。
何心隐主张君臣丶父子丶夫妇丶兄弟,这些纲常,都不能体现出人的「至善」,只有「朋友」可以。
父子丶君臣,都没有能跳出一般狭小的樊篱,只有朋友之交,才是后天而至先天之交,可谓交之尽也,也就是社会关系的极致体现,是人实现自我意识超脱的根本。
既然朋友这麽重要,那要怎麽亲亲朋友,也就是怎麽实践呢?
那就是破除一般的身家,建立一种超乎身家之上的朋友关系,理念相同的人应当凑到共同志向之下交友,他称之为「会」。
不同的理念,可以聚集不同的「会」,以「会」来治理天下。
天下士农工商之家,都以藏于会,而士农工商,乃至皇帝,都只是「会」中不同的身份职业而已,不分高低——当然,也不是所有身份都能被囊括其中,就像勋贵,何心隐便认为勋贵们四体不勤丶五谷不分,既无才也缺德,算不得职业,只是寄生虫而已,什麽会都没资格加入其中。
这种学说评价为离经叛道,都算轻拿轻放。
对已经初显把皇帝拉下马的苗头,官府但凡有恭顺之心,都会自觉将其缉拿。
但是嘛。
这种儒侠在招揽到一定的势力后,社会关系想简单都简单不起来,就像大侠邵义丶方与时暗中是高拱的爪牙一样,何心隐聚集势力后,同样有人拉拢。
何心隐门人的吕光,是徐阶的入幕之宾。
何心隐的招揽的门客方士蓝道行,是扳倒严嵩的导火索——蓝道行给世宗皇帝翻译的仙语,乃曰「嵩奸而阶忠」,世人都说是徐阶指使。
这般不清不楚,衙门自然忌惮,于是便对何心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皇帝对天下事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知道。
而当年有嫌疑为其撑伞徐阶,恐怕就不是听闻过一二这麽简单了。
面对皇帝的冷笑,徐阶眼皮一跳。
皇帝先前分明还一副毫无了解的模样,他也就按照多年以来的习惯,趁机润物细无声了一句。
谁知道,皇帝竟然转眼就换上了眼下这副一清二楚的神情。
徐阶连忙出言撇清:「陛下,臣只是当初在内阁辅政时听闻过其人,如今已经十馀年不曾听闻了。」
顺口点一句因果,尚且不算犯忌讳,要是非得梗着脖子帮忙说话,那就太不上道了。
朱翊钧闻言,不置可否。
他转过头看向胡执礼:「那此人又为何领着会员来辱骂朕?」
在舆论场上,往往越强大的人越弱势,越弱小的人越强势。
御史谭耀只能暗中谤讥于市朝,才能引起部分人的共鸣;而这些在野的士子可以面刺皇帝,士林天然就会升起认同之心;要是换老百姓来骂,天下舆论大多会直接偏向后者。
所以,不同人的辱骂,处置起来也要有不同的方式方法。
胡执礼恭谨下拜告罪一声,而后才回道:「陛下,据几名案犯供述……」
他顿了顿,迟疑道:「皆是自称见得皇庄不法丶外戚骄纵,所以一时义愤,才做下这等事。」
这当然是有所美化,总不能把骂皇帝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
朱翊钧闻言撇了撇嘴:「当真?」
单纯愤青倒还好,挨骂他还是愿意忍一忍的,毕竟虽然眼界不到,好歹立场没问题。
但看这架势,可不像是一时义愤的青年士子。
只说这精准堵在必经之路上,就不像纯粹的头脑发热。
毕竟,皇帝的行踪,可不是什麽随时公之于众的路边消息。
胡执礼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朱翊钧见状,摆了摆手:「走罢,朕下去亲自问问。」
说罢,缓缓站起身来,朝房间外走去。
众人连忙跟上,紧随其后。
……
一楼驿站大堂内。
原本的驿卒被驱赶到了别处,取而代之的是披甲带刃的锦衣卫丶东厂太监守在各个要处。
大堂的桌椅被尽数腾开。
一众绯袍大员虎视眈眈,面色不善。
汪宗伊与王锡爵将司礼监和锦衣卫的人挡在了身后,当仁不让出面问话。
刑部侍郎许国亲自记录案卷,国子监祭酒出身的礼部侍郎何洛文痛心疾首,不忍直视。
六名士人被围在中间,神情各异,或坦然,或忧惧,或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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