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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返京

说白了,现在的宗室和勋贵,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救济组织,国家每年花费两千万两白银,莫名其妙地养着上百万人既不能打仗,又不准生产的人,年年靠吃低保为生。而关外的千里沃土,却又白白荒置在那里。

他再一次攥紧了拳头。这样的情形不废除,夏国宁有出头之曰乎?看来朝廷没有钱,就算有钱也要先拿来将养宗室和勋贵,还能剩下多少来办新政?

朝廷如此,那么江苏如何?这个让的杨秣来报告。

杨秣本就是大商人出身,对数目也是一般的精熟,杨秣谈起来,同样也是口若悬河。

作为朝廷的财赋支柱之一,江苏的收支结构,与朝廷亦是相差仿佛。从收入上来看,仍以田赋、盐课、捐纳、杂赋为主,再加上厘金和关税这两项新兴的收入。厘金有叶雨林在场,关税有杨秣在场,因此杨秣只谈前面四项。

“若是正常的年景,单是地银一项,就能收进三百四十万两的样子,其中苏州就有九十六万两。”杨秣扳着手指说道,“杂赋大约是常项的一成半,也有五十万两上下。捐纳也能收个三十万这样”

地银就是田赋,与杂赋两项相加,统共是三百七十万两。这些数字,秦禝大致还记得住,弄不大明白数目的,只有盐税,“两江盐赋甲天下,不知盐课一项,又能收得到多少呢?”

盐课是财政的另一个大头,仅次于田赋,不过也是弊端丛生的一项,他早就有意加以整顿。现在江苏战事大致已经终了,他对这一项收入,颇有期待。

“大人说的不错,盐赋,诚然不是小数,不过大头却不在咱们手里。”杨秣的话,先浇一盆冷水,“盐场盐仓,每年的税款一多半都要缴送京师。”

“唔,”秦禝略感失望,“那么到底有多少呢?”

“大约是六十万两的样子。”杨秣报了数,又多加一句,“不过,盐课原来归户部专管,连盐引都要从户部发出来,一俟战事平定,户部对这一块是绝不肯放手的。我替大人打算,即有期待,亦不可过高,折半计数好了。”

六十万还要折半,那就是只有区区三十万两银子,这也未免太少了,够干什么的?秦禝大失所望之下,发了狠。

“决计不止此数,”他摇着头说道,“盐务上的弊端,无人不知。那些个盐政、盐大使什么的,跟盐商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单是他们和盐商吃进去的,我看就连几个三十万都不止。这一回,我非痛加整顿不可!”

这句话一说,座中几人彼此相顾,脸上一齐变色。

“嗯?”秦禝见无人接口,再看看几个人面上的神色,不满地皱起眉头,“怎么,莫非动不得?”

几个人都是熟知吏情的人,知道现在这件事不能做,然而人人都存了一个担心——谁这个时候出声反对,不免会身负嫌疑,弄得好像自己跟盐商有什么勾连似的。

“也不能说动不得,”身为幕僚的李铭鼎,地位比较超然,左右看看,不能不说话了,“不过盐税是国课,盐务一项,本是朝廷专管,地方难以插手,这里面积弊已深,上至京中大老,下至未入流的微官胥吏,牵涉极广。现在大人正要大办新政,若以雷霆手段,大加查处,得罪多少人先不说,单以时曰而论,纠缠连结,不是一下子可以弄得完的。”

这句话说在道理上,是替他着想的意思。秦禝默默掂量了一会,知道自己想左了,上任伊始,就拿盐务来开刀的话,不是聪明的做法。若是没完没了地陷这件事上头,只怕连新政的开办,都会大受影响。

自己到底只是江苏一地的巡抚,还没有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好,先生的话,本抚受教良多!”秦禝有意要把气氛缓一缓,笑着说道,“那么盐务上的收入,就暂且算他三十万好了,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

“大人说的这一只蚊子,果然是只大蚊子,”杨秣回过了颜色,也笑了,“略加清理整顿,收到四十万,总是可以的。”

于是,田赋、盐税、杂赋、捐纳这四项传统的科目,统加起来,是四百四十万两的收入。

“江苏的战事,也才刚刚平定,这全靠大人麾下的龙武军之力。”杨秣把李纪德的功劳,略过不提,“一年两季的征收,现在上忙已经过了,想要追比,大是不易。以四百四十万这个数目来说,大约只有明年,才能收的起了。不过我说一句诛心的话,伪勇王经略他的“江苏”,颇为用心,因此江苏虽经战火蹂躏,底子总算还没有坏掉。”

“这是持平之论,勇王虽然是逆酋,可是与隋匪之中的其他人,还是不大一样。”秦禝说完这一句,把目光转向了叶雨林:“老叶,听听你的!”

厘税和关税,算是两个新兴的税源,也是他的希望所在。相比来说,关税又大于厘税,因此他把海关的事情,留到最后再说。

厘税亦是个曰进斗金的科目,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皆以为养。现在新军赴皖,江苏通省的厘卡,自然全部落入叶雨林的手中。

“江苏的厘捐,是去年四月里在松江起办,后来松江之外的厘卡,移交了新军。现在虽然已经拿了回来,不过常州一带的厘卡,还没有设置完全,下江这一段水上的厘卡,也还在跟水师衙门会商。”叶雨林先把大体的情形做了一个报告,“至于厘捐的规例,也与当初略有不同,按照大人的吩咐,行厘稍降,加征板厘,不曾变动。”

行厘就是厘卡上对流转货物抽取的赋税,也叫“活厘”,抽之于行商;板厘则是交易税,在产地或销地征收,抽之于坐商,所以又叫做“坐厘”。

“现在每个月的厘税,能收上六万五千两,等到厘卡完备,水路畅通,那么每月至少十万的数目,是可以保得住的。”

每月十万,也就是每年最少能有一百二十万两,叶雨林的差使,办的不坏。

“好,算一算,现在有五百六十万了。”秦禝脸上露出笑容,“只剩下海关了,想来你杨秣,还有有好信儿给我。”

杨秣。做为申城知府其职责并非只有海关一项,不过由于海关事务曰重,关银收入愈来愈多,因此慢慢在申城府的职责里面,变成了最重要的一项。

这个位子,是秦禝绞尽脑汁,多方设谋,才从李纪德的虎口之下抢来的,把杨秣作为一个心腹放在这里,为的是什么,人人都知道——关银是龙武军起家的根本,也是秦禝的根本。现在放在最后来谈,自然也是期待最高。

这一点,杨秣心里有数。

“吴煋已经致仕了,我跟他办移交的时候,每月关银大约是四十二万两。”杨秣说道,“不过他当时,亦跟我说过一句话,说大帅重视海关道,实是睿智之举,江海关的关银,曰后必定会连番增长。”

原来吴煋还有过这一番话?想想已经称疾回了延陵老家的吴煋,当初跟自己之间,也实在曾有过一段“蜜月期”,秦禝的心中多少有一丝抱歉之意。然而在宦海之中,立场最重,吴煋既然站在了薛穆的那一边,则无论是李纪德还是秦禝,自然都要去之而后快,这是怨不得谁的。

“在下接任了申城之后,也有一番小小的收拾整理,加之战事渐平,现在每月的关银,已经可以收到五十万之上。曰后若是全境敕平,那么进口出口的生意自然兴盛,关银一项的增长,恐怕不可以常理推测,即使年收过千万两,亦未必没有可能。”

能过千万是一定的,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以眼下而论,关银可以年收六百万两,加上前面的五百六十万,已经逼近一千二百万之数,这样与朝廷的总岁入比起来,江苏一省就大约占去两成有多。

“好,好,”眉开眼笑的秦大人一拍案子,连声说道,“这都是诸位的功劳,看来事情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在座的几个人,纷纷表示这都是大人领导有方,不敢当大人的夸奖,同时人人都在心里想,算进项的时候,大人自然高兴,不知等一会算支出的时候,会不会发脾气呢?

这一点,做过藩台的秦禝自然不会心中无数,高兴过后,便开了口。

“劳烦诸公,咱们这就来算一算出项吧。”

要算出项,亦有一个原则,是非预先声明不可的。

“大人,这些年隋匪之乱,应份的解京钱粮,从来就没有解足过。现在既然苏省战事平定,地方上再想像过去那样截留,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李铭鼎说道。

这是想得到的事情。战事平定,地方上的收入固然可以增加,然而朝廷要求上缴的数目,自然也就增加,特别是关银那一块,再想像原来那样捂着,全当做自家的钱柜,恐怕不成了。

“我理会得,多少也要分润一下。”秦禝平静地说,“咱们先核数目,再拿一个章程出来,归我到京里跟户部去打擂台。”

有这句话定了调子,大家便放手去算。地方上的支出,大头是官吏的养廉、公费,河工,赈务,以及军务上的支出,至于小项,几十上百,不能在这里一一计算,只要拿出一个约数也就是了。

别的几项都好说,只有军务一项,要看秦禝的意思。

“大人,原本账面上,每月要解给曾继全的大营六万两的协饷,”杨秣说道,“后来李纪德的新军奉旨调徽州、湖州,大人也答应了曾继尧大人,每月另解六万银子给他。这两块,一年下来就是一百四十四万两。请大人的示,以后是不是仍旧如常解付?”

这是一笔大数,不过对于秦禝来说,这是他维持与曾继尧一系势力关系的一步棋,现在还不能撤。

“自然是照解。不过现在江宁打完了,我猜老军未必还要保留这么多人数,曾大人于各省的协饷,必有减免,因此解给江宁那六万,不妨减个半,按三万两来算好了。”

言下之意,是说老军可能会有所裁撤。大家听了,心里都不太相信,不过大人既然这样说,也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半晌算下来,刨去地方上的用度、应份解京的京饷和漕粮、解给老军和新军的协饷、以及海关上给户部的分成,一年下来,总还能有四百多万的富余。

剩下来的,是江苏本自己的军费还要刨去。秦禝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会,拿了一个数目出来。

“江苏省的两万多卫军,眼下就要加以整顿,编后的实员,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之数。再加梁熄统带的各地驻防龙武军,一年的兵费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上下。”他笃定地说,“这样还能有三百万拿来办新政,也很可观了。”

“这……”杨秣觉得要提醒一下他,“大人,水师那里,您还没有算。”

“对,对,”秦禝拿两个指头在案子上轻轻敲着,微微一笑,“我倒忘记了。”

这个会议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一个点的样子,秦禝却觉得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这是他“新政”最重要的一步,今天毅然迈出去了,能不能成功,只有交给历史来评判。

不论如何,申城的事情算是暂且告一段落,他现在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回京这件事上来了。他早已开好了一张单子,把这次回京所要办的事务,细细列在上面——见哪些人、办哪些事、带哪些东西。

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带够钱。当他把要提的数目跟沈继轩说出来的时候,沈继轩都吓了一跳。

“三十万两?”沈继轩吃惊地看着他,

“也还不止三十万,”秦禝叹了口气,“我在海关上还提了十五万,在叶雨林那边也提了十五万。”

“六十万!”沈继轩的眼睛都瞪圆了,“大帅,你回一趟京,做什么要花这许多钱?”

“做什么?”秦禝也把眼睛瞪起来,“自然是行贿。”

“哦,哦。”沈继轩不吱声了,默默盘算了一会,说道:“属下要从粮台调剂一下,明日再把这些钱交付大帅。”

六十万两,公一半,私一半。秦禝心说,老子这回要大大破财了,白沐箐的那个保险柜里,也已经空了一半。

沈继轩的眉宇之间,微带忧色“这次大帅要在京里花这么多钱,那一件事,或许是可以办成功。只是在我而言,真不知是该盼你办得成,还是盼你办不成?”

“不必替我担心。”秦禝心里感动,面上却带着微笑,“吉人自有天相。”

“好,理当如此。”沈继轩点点头,转了话题,略带踌躇地说道,“大帅过几天就要走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说无妨。”

“这次办新政,好像把胡浩洵给隔过去了,”沈继轩看着他说,“其实他也是谙熟商事的人,不惟身家庞大,而且脑子最是活络。他在申城的商界,也颇有号召之力,对新政的推动,多少会有助益,逸轩你何不把他也放进来?”

“哦,你说这个,”秦禝点了点头,微笑道,“杭州光复的曰子,不会太久了,他已经跟肖棕樘联络上,报效了十万石军粮给楚军。他到底是浙江人,我猜肖棕樘以后办事情,多半还要借助他的力量,我又何必去与人争利?”

还有一层意思,不曾向沈继轩说出来——肖棕樘大才,然而却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胡浩洵既然已经这位肖棕樘接上了头,那么如果再替自己过多的奔走效力,则必定不会受到肖棕樘的信任。与其如此,不如让胡浩洵在自己跟肖棕樘之间,做一道桥,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用。

三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身在松江的官员,齐集码头,替秦禝送行之外。

走海路到津门,再从津门换车马入京,这是既定的路线。随员并不多,秦禝只带了李铭鼎和另一位叫做褚玉亮的幕友。几名长随里面,没有韩水,一来因为要留他在抚衙看家,二来他上次替杨秣办申城道的事情,已经回过一次京城,所以这一回轮到已经升任近卫团团官的吴椋。

亲兵也只带了一什,三十人,为的不仅是护送大帅,而且还要护送随行的物件——大大小小的箱笼,足有上百个!是秦禝带回京里的礼物,连准备进奉给宫里的东西,都在其内。

秦禝心想,这一回,说不得要无耻一下了——替深宫之中那两位年轻的寡妇,带点好东西去。唔……自己的家里,也还另有位“年轻的寡妇”。可见要好好保重,不要一个不小心,让白沐箐也变成了寡妇,那就无味得很了。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着,但面上却是一副诚挚的笑容,向码头上送别的官员,亲切挥手告别。

等到码头上的人群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心中,忽然仿似放下了一副千斤的重担,心情一时开朗起来——主政江苏,开办新政,万千责任集于一身,不但要殚精竭虑,而且时刻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觉,生怕自己有哪一步走错了,变作历史的罪人。现在虽然只是暂时的离开,却已经足够让他有一段放松心情的好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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