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说得对，杀手没有痛觉。</p>
其实不是没有痛觉，而是一定必须以及绝对不能怕痛。因为怕了就要犹豫，犹豫了命就没了。</p>
所以当那两颗十几厘米长的钉子穿过掌心的时候，纵然再疼，他也没有哭。</p>
焰盯着他的表情，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等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把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流尽。</p>
“你叫什么名字？”焰终于开口问。</p>
他摇摇头。</p>
他没有名字。名字都是有家的人才会取的，他没有家，所以不必有名字。</p>
焰一边笑着给身边的手下说：“给他上药吧，手废了，就拿不动刀子了。”</p>
一边继续打量他。</p>
“十二岁了。”</p>
“我听说，你全家都死了？”焰黑色的面具下俨然透露出一丝好奇，冰冷而机械的声音，仿佛不似人发出的。</p>
他依然没有出声回答。</p>
焰却并不恼，黑黜黜的眼眶，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人类的想法。</p>
“就你了。以后你就叫李迩，随我姓。恭喜你通过K的第一层试炼。以后你的每一次试炼，都由我亲自把关。”</p>
******</p>
李迩在十二岁的时候，被卖到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组织。</p>
人贩子把他从山村低价买入，又倒了好几遍手，最后卖给了李焰，从此他的人生与正常人再无交轨。</p>
能来这儿的人都有不堪的过去。或是自愿投奔，或是黑市交易，兜兜转转历尽艰辛。</p>
而他的过去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他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些不太喜欢的记忆。</p>
买家很喜欢这样的小孩，忘记了也好，身家干净，毫无眷念，吃得了苦。</p>
能以这种理由被人喜欢，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p>
那个大家都喊他“焰”的男人，不仅花了高价，还亲自迎接了他的到来。</p>
K对他而言，更像是个家。</p>
虽然要进入这个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p>
刀尖向前，身体紧绷，时刻蓄势待发。</p>
靠着挥舞手里的武器，他活了下来，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留下的孩子。</p>
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真是个好孩子。”</p>
他垂目看向地上乱糟糟的尸体。</p>
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几天前还在与他惺惺相惜：“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有愿意走到这一步呢？”</p>
*******</p>
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p>
原来杀人杀多了也会麻木。</p>
他看着身边的人沉睡又醒来，生存又死去。</p>
他成了焰最器重的杀手，手法利落，来去无踪，令人闻风丧胆。</p>
K的名声，就是靠着这样一个个暗杀任务打响的。</p>
他会出现在沉眠的夜里，为那些恶贯满盈之人送上一柄锁喉之刃，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消失。</p>
他从来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p>
忠诚与信仰，皆绽放在鲜血泉涌当中。</p>
取下目标的一个又一个首级，便是他杀手生涯中璀璨发光的勋章。</p>
焰说，K是他的，以后也将会是他的。</p>
待他功成身退，他便还他自由。</p>
******</p>
自由于李迩而言，是个太过遥远的概念。</p>
极端的自律，早睡早起，做饭不会多放一粒盐，房间的任何东西都要摆放在原位。</p>
k教会他的，是无处不在的森严铁律。</p>
但下半生的自由生活，他并无任何期许。</p>
先天性的隐疾，逐渐令他力不从心。</p>
医生说，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p>
具体是多久，要看命数。</p>
所以，这会是最后一次任务了吧。</p>
李迩拧开钥匙，将油门踩到底。暗黑色的跑车在公路上奔驰，随着荒野向后延展，逐渐开至最隐秘的角落。</p>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女孩。</p>
******</p>
玉碎，血淌。</p>
那辆粉红色的电动轿车笨拙地往前开着，一看就知道是司机个毫无驾驶经验的新手。</p>
李迩不会关心与任务无关的人。</p>
两辆车本该擦身而过，但红车却忽然侧拐撞了上来。</p>
他看见了另一个车窗里驾驶位上女孩懵掉的脸，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呆呆地看着这场即将夺去她生命的悲剧。</p>
随之而来的还有破碎的挡风玻璃炸裂的声音。</p>
猩红色染上眼瞳，纵然他猛打方向盘，也终究无力回天。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他隐隐感到怀里的玉佩骤然温润。</p>
生死关头，他的记忆力好像变好了。</p>
以至于，在这无聊的黑暗里，竟然慢慢想起了那些被他忘掉的回忆。</p>
*******</p>
只是这记忆里多了一些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p>
不是代表生命消逝的鲜血，刀刃和枪支。</p>
而是暖冬，午后，猫咪，老犬。</p>
小柴房，大雪天。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在冲他灿烂的笑。</p>
在他最寒冷饥饿的时候，送来热腾腾的食物。</p>
他依稀记得孤独的傍晚，一起回家的旅途。</p>
再多的，就想不清楚了。</p>
相矛盾的的记忆无法共存。</p>
他的过去，明明只有刀光剑影，寂静山村，以及，与他无关的喧闹人家。</p>
这忽然涌入的新记忆，来处无迹可寻。</p>
******</p>
他站在十二年前的的门扉前，默默看着，看了很久。</p>
这不是他的时间。</p>
因为门扉里，那个赤着脚收拾残羹冷炙的男孩，生了一张与他一样的脸。</p>
稚嫩的脸上，挂着温顺，朝气。</p>
像他，却又不是他。</p>
他眉宇凛然，虽然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居然和小时候的自己相遇了。</p>
猝不及防。</p>
——</p>
这儿，他噩梦开始的地方。</p>
也是他人生第一场杀戮的开始。</p>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是意外。</p>
如果不是那年的雪来的太早，山上的粮食早已吃光，年仅十二岁的魏知非也不会选择上山打猎。</p>
在枯木峭岩上，他遇到了一只白色的雪豹。</p>
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这只雪豹悄声钻进了邻居家的栅栏，偷走了一只鸡。</p>
后来，过了几天，村里又传出了新的消息。</p>
一只成年豹把魏家的婴儿叼走了。</p>
继母疯疯癫癫入山去寻，最终被人发现冻僵在半米深的雪坑之中，脸色灰白，纹丝不动，已然成了雪原上的一尊雕像。</p>
魏家，只剩下了一个人。</p>
村民们哀叹这孩子的命运，小小年纪全家都没了，以后的日子，可得多苦哇。</p>
彼时备受非议的魏知非，正安然地待在家里，神情暗淡，无悲无喜。</p>
直等到夜色降临，人烟散尽，他方抬起了眸子。</p>
他去了自家的鸡圈，将破旧的门尽数打开。风雪灌入乱糟糟的棚子，吹得人脸颊生疼。他弯腰，拎起一只鸡，一言不发地往村口走去。</p>
那只鸡被他扔在乱石斑驳的路上，蹬了几下腿，立刻没了声响。</p>
不多时，黑色的夜幕下，出现了一团雪白。</p>
它在暗夜中行进迅速，身姿矫健，遥遥望着这个方向，盯了许久，才缓缓踱步走来。</p>
俯身，叼走了那只凉掉的鸡。</p>
魏知非知道，它一定会来的。</p>
虽然这种野物对人类无比的警惕，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靠近山村。但今年，山穷水尽，山里是真的没有什么活物可以捕获了。</p>
何况，它是只尚在哺乳期的母豹。</p>
山崖下的洞穴里，藏着它出生未久的三只幼崽。</p>
魏知非第一次不慎跌落在那里的时候，伤势很严重，半只腿陷入麻木，丝毫无法动弹。</p>
瞧见那幽深洞穴中忽然亮起的几盏绿莹莹的灯泡，便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p>
他不怕死，死和生对他而言没两样，只是他想了一万种死法，没想到最终竟然会落得个暴毙荒野野兽分尸的结局。</p>
果然，那只母豹优雅地走出来了。</p>
它是被浓郁的血气吸引来的。</p>
猫科动物，举手投足都是睥睨人类的王者风范。</p>
接近两米的体长，上下对合锋利无比的剑齿，还有那盯着猎物时因兴奋而发出的呼噜声。</p>
就在魏知非以为它要一口咬断自己脖子的时候，它却慢慢折身走了回去。</p>
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p>
这——完全不符合野生动物的习性。</p>
魏知非随身背着的箩筐里还有一些干粮，他想了想，把自己打到的野兔扔到了洞口边上。</p>
豹子的巢穴，附近没有野兽敢来打扰。魏知非呆了半日之后，血慢慢地止住了，他便捡了根棍子，慢慢摸索着下山去。</p>
第二日再去看，那里只剩下一串拖拽撕咬的痕迹。野兔已然消失不见。</p>
望着那皑皑白雪，魏知非忽然认出了它。</p>
它是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曾经从捕兽夹中救下的一只花豹。</p>
当时盗猎猖獗，豹皮难求，山里时常会有野豹落入人类的魔爪。</p>
他和母亲一起，趁着猎人到来取货之前，偷偷松开了捕兽夹。</p>
那豹子也是通体雪白，年纪尚小，看起来就和土狗一般大。</p>
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也不过是个婴孩罢了。它吓得不轻，一路扑腾着短腿，滚回了雪窝里去。</p>
跑走的时候，还回头对视了一眼。</p>
轻飘飘的一眼，本该再也不见的。</p>
没想到这么多年，它竟还记得他。</p>
*********</p>
魏家死的死亡的亡，要说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不大有人信的。</p>
连他自己也不信。</p>
他本可以跟疯癫的继母隐瞒弟弟的死。</p>
但他没有，他说，“昨天夜里，门没锁紧。”</p>
在这种季节，荒山野岭的雪天，夜里不关门意味着什么，即便痴呆如她也能明白。</p>
继母撞开门，冲进了雪山里，再也没回来。</p>
*******</p>
村里谣言四起，说他命煞孤星，克死了全家。</p>
没人愿意收养这个煞气十足的小孩，有人提议，不如给他找个好人家，去山下过日子得了。</p>
魏家那一亩三分地，和一幢无人继承的房屋，成了人人垂涎的香饽饽。</p>
这是要清理门户了。</p>
说是给他寻个归宿，实际上，不过是买卖人口的另一种体面称呼。</p>
魏知非都懂，但他懒得计较。</p>
只是他没想到，离开的那天，会是见雪豹的最后一眼。</p>
再见那团白云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p>
盗猎者被村民拥入村庄，那杆□□尚残留着子弹出膛的热量，幽幽地冒着烟。</p>
他的肩头挑着一个断了气的尸体，接近百斤重，冰凉透骨。盗猎者啐了一口痰，把它扔到地上，就像卸货一样随意。</p>
然后开始和村民商量价格。</p>
那个曾在雪域奔驰的身影，化为了永恒僵硬的一滩死肉。</p>
他们要它的皮，还要吃它的肉。无论哪一样，在黑市上都价格不菲。</p>
为民除“害”，一举两得。</p>
魏知非抿着唇，往那洞穴里扔了最后几只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