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快坐下。我本打算等你精神一些再去看你,没想到你的这么快就能下床了,诺拉学士说最乐观的情况,你也要明天晚上以后才能下地走动。”伊莎贝拉将信纸叠好,装回红色的信封里。信封上绯娜的狮头火漆章清晰可辨,城堡里有不少人知道她接到了来自南方的密信,但内容她打算与克莉斯讨论过后,再公布给幕僚们。</p>
“我才没有她说的那么弱。我也是个大人了,身体比从前强壮,康复起来快多了。”安德鲁走向书桌前的靠背椅,虚弱的他一心要走出大人的模样,步子迈得过大,手臂甩得过高,最后彻底失去控制,左手和左脚一起朝前。伊莎贝拉忍俊不禁,安德鲁板起脸,投来不满的视线。“对不起。”伊莎贝拉努力作出正色,最后只撑了不到两个呼吸,安德鲁皱起眉头,埋怨地瞧了她好几眼。伊莎贝拉清理嗓子,用手背挡住嘴,轻咬嘴唇,努力憋住笑。“好了好了,你是个大人了,又是主动来姐姐书房,姐姐不该笑话你,给你赔礼道歉。”</p>
安德鲁挪上椅子。他原本就是个瘦小的孩子,发育得比莉莉安娜的亚瑟慢很多,这一年中虽然长高了些,但坐在椅子上,双脚仍不能平放在地面上。说什么大人,明明还是个孩子,瞧他的肩膀,还没有椅背宽呢。满脸严肃的安德鲁一定猜不到姐姐对自己的看法。他努力像位高贵的大人一样端坐好,因为脚够不到地面,他只能按住桌面帮助自己挪动。漆得光亮的樱桃木桌面上,男孩的手指纤细修长,分明还是记忆中柔弱的模样,看得伊莎贝拉一阵心酸。</p>
“你要见我,不必亲自来我书房,让仆人通告一声,我忙完去你房间看你就是。”</p>
“你总是在忙,尤利娅留了口信,可其他人也忘记了。再说,这是父亲的书房。那个壁炉,上面挂的十字弓,是父亲最心爱的。”安德鲁的声音低下去。他收回双手,按住椅子坐垫,机警地打量桌面。“仆人们都说你在处理重要的事,他们说的重要的事,除了清理战场,安葬死者,还有阿尔伯特大人姐弟,对吧。”说完,他眨了眨灰蓝色的眼睛,等待嘉奖的样子让伊莎贝拉立刻想起和她一起坐在火炉边,听泽曼学士讲帝国趣事的男孩。还跟以前一样。伊莎贝拉的心中一片柔软。她没把心里话告诉他,免得又惹长大的男孩不高兴。</p>
“你说的没错,当务之急是封堵尸潮的来路,安葬遇害的人,安抚他们的家属,表彰做出贡献的人。同时我们要教导守望城的居民,让他们团结一致,能够在尸潮中自保。”我还得纠集一支像样的队伍,至少得有两百人。绯娜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如果只是震慑北岭的叛军,为什么如此焦急,北岭方面明明还没有动作。她一定隐瞒了重要的情报没有告诉我。我应该当面问她,而不是通过这些慢条斯理的信件。克莉斯能够帮我,等我从天而降,绯娜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这些话,伊莎贝拉也没打算告诉安德鲁。她赞许地点点头,微笑道:“那么,聪明的王子想要什么奖赏呢?”</p>
“别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是小孩子了!”安德鲁皱眉嚷道,“我能帮忙,我能写会算,我能帮忙检查城堡的账目,那些你写信联络的领主,大多数我都认识,父亲与他们会晤时,常常带着我。等领主们来到城堡,我能代替你接见他们。”</p>
“代替我?”伊莎贝拉不自觉地挑起眉毛。安德鲁的视线落在自己互握的拳头上,他纤细的手指搅在一起,掌心恐怕跟他的额头一样,渗出虚弱的汗水。</p>
“你跟盖伦爵士他们一起,帮助我击退了尸潮,这当然是了不起的壮举。但是,但是……”安德鲁舔了舔嘴唇,猛吞口水的样子让伊莎贝拉意识到原来他的喉结已经鼓了出来,只是还很稚嫩,有如早春的花苞。不管他在犹豫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糟糕的预感令伊莎贝拉靠向椅背,安德鲁对两人的距离十分敏感,他抬头匆忙瞥了姐姐一眼,想要在她脸上找出昔日和蔼可亲的影子。不管他有没有得偿所愿,最后他都飞快地别开目光,就像从前面对父亲的审视时一样。“但是你是位未婚配的小姐,”他鼓起勇气说出来,“而我,我作为父亲的长子,奥维利亚的大公,接待重臣这样的工作,应该由我来完成才对。这,这样对于到访的领主们来说也更合乎礼仪,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尊重,还有——”</p>
“还有?”伊莎贝拉自觉没有生气,安德鲁却跟做了亏心事一样,缩起肩膀。“跟外国的交涉,我身为大公,说什么也要参与的。如果,如果……”</p>
“你是说,你想参与一次与帝国皇帝的会晤?哪一位皇帝?西边的那一位杀人如麻,而东边的年纪太小,她的母亲又跟那位神秘的大神官大人形影不离。他可是下令摧毁双子塔,迫害全部秘法师的恶棍。”</p>
“双子塔被摧毁了?”噩耗吓了安德鲁一大跳,他更加不安,垂着的脚相互靠拢,手紧紧握着,灰蓝的眼睛因睁得过大而显得茫然。“那么泽曼学士?”“他很好,我在狮巢城的时候与他交谈过。”伊莎贝拉想了想,还是隐瞒下部分事实。他不会想知道泽曼学士经历了什么,老师的受伤只会让他更加惶恐,事实上,走进我的书房跟我提出这些要求,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p>
温柔的潮水重新涨上来,伊莎贝拉离开靠背,倾身靠向安德鲁,温言安抚。“双子塔虽然倾倒,但只要我们胜利,学士们就能将它重建。到时候,我会亲自出面,跟帝国皇帝,还有他们的大学士——那位允许我摘抄她的藏书的大学士,还记得吧——请求向奥维利亚派遣更多的学士。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伊莎贝拉想越过书桌,握住弟弟的手,但桌面太宽,对方不伸手的话,只会上演尴尬的一幕。她探出双手,安德鲁的视线跟着扬起,他的双臂仍然垂在身前,双手于大腿上紧紧互握着。伊莎贝拉的手不得不在桌面上停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这样也好,她安慰自己。“你说得对,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不是孩子了。你想为城堡出一份力,我很欣慰。等你身体恢复如初,就跟着诺拉学士,她会安排给你合适的工作。”</p>
伊莎贝拉说完,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随即意识到不该对自己的兄弟这样。“抱歉。”她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安德鲁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双手握住桌沿,脸颊和脖子转为粉色。“不,不是跟着诺拉学士,我的意思是,你迟早得把城堡移交给我的,不是吗?趁现在,大人们还记得你拯救城堡的壮举,是最合适的。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男孩焦虑地瞥向墙角,活像那里藏了一个蛇窟。“你不知道大家怎么议论你的。你在城墙上,牵着克莉斯大人的手,为你站岗的是佩剑的帝国人。大家都说你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贝拉。我们,我是说,我可以保护你的,我是你的胞弟,我向来都敬爱你!由我出面,闲言碎语自然会平息,况且,我迟早得出面的,不是吗?这对你的婚嫁也不利。谣言总是生有翅膀,真相却赤足而行,这是泽曼学士教我的!将来你夫君的家族会怎么看待这件事?这会令你受辱的!”</p>
“我的夫君?”伊莎贝拉板起脸,交叉的十指用力握紧。“我怎么不知道这号人的存在?我讨厌克莱蒙德。哼,我还以为你站我一边。还是现在,屁股没挪上大公的椅子,你就想着要拿姐姐做交换,换取领主的忠诚了?”</p>
伊莎贝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屁股”,直到安德鲁指出来。奥维利亚的好小姐可不能说什么屁股,至少不能无所谓地说,然而伊莎贝拉报以大笑。“我知道,作为奥维利亚的小姐,我笑得太大声,像个帝国人,我知道。”伊莎贝拉挥舞手掌,仍然笑得停不下来。安德鲁更加窘迫了,他八成觉得姐姐疯了。“是红月的缘故。”伊莎贝拉努力忍住笑意,板起脸来,“是红月令人疯狂。”说完,禁不住笑露白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