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这不是重点。你从塔里冲出来的模样好可怕,让我想起那个等不到黎明的长夜。我这么说,她会伤心的吧?伊莎贝拉搅着手指,沿着城墙,走向无人看守的圆塔。这是没有被尸潮破坏的那部分城墙,原本应该有人巡逻的,眼下实在抽不出人手。圆塔顶端与城墙相连,由环绕成圆形的墙垛围绕。其后是内外城墙之间的通道,石塔边的灌木丛与山楂树在战乱中遭了殃。一辆少了轮子的货车停在外城墙边上,车上只有几个歪倒的木桶。马车旁的碎石路通往临时马厩,马嘶的声音像是风的低语,从城墙的另一侧传来。那里比昨天喧闹了许多,伊莎贝拉庆幸自己想到要把马厩收拾出来。没有带门的独立马厩,起码立起了几根拴马桩,地上和屋顶也铺了干草。但愿马厩和住处能令雷克利伯爵满意,伊莎贝拉苦笑。哪怕在一周以前,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希望讨得克莱蒙德父子的欢心。</p>
“你有话要对我说,却难以启齿。”护卫被伊莎贝拉留在城墙入口的地方,跟在后面的只有克莉斯。有克莉斯在,她不需要别人来保护,也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她的骑士走风里,她的脚步声跟从前不一样,轻得像一阵风。伊莎贝拉有一种感觉,转过某个墙脚的时候,她的骑士就会随风一起飘走。伊莎贝拉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太蠢了,她心想,让克莉斯知道,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傻姑娘。</p>
“我怕我会失去你。”克莉斯的触碰让她眼眶发热。“你让我觉得好脆弱,雷娅他们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准骑士,结果却还是老松湖边的小女孩。”</p>
“我的小女孩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很勇敢了。”</p>
克莉斯捧起伊莎贝拉的脸,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随着她的触碰溢出,被她小心地用指肚抹去。“我不知道是谁让你觉得眼泪是羞耻的,你不需要跟那个人一样。你的心真诚,勇敢,又善良,照亮了漫漫长夜。”克莉斯拉起伊莎贝拉的手,沿着城墙继续向前。伊莎贝拉的手被克莉斯生茧的大手完全包裹,心脏砰砰直跳,就像当初进入蜜泉镇地下时一样。我也许仍跟那时一样,只要克莉斯不嫌弃我,克莱蒙德的老爹算什么呢。想到那个满脸褶子,笑容虚伪的壮胖子,伊莎贝拉就忍不住叹气。</p>
“是谁欺负了你?我现在就去揍他。”克莉斯捏了捏伊莎贝拉的手指,令她破涕为笑。“不好笑。”她边擦眼泪边说。“教你猜着了,我的困扰可以靠你的剑解决。你把尸潮背后的大坏蛋打倒,我就不用再守着城堡。到时候我们不管什么奥维利亚,帝国,柏莱人,大陆人,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建立我们自己的城堡。我是说,我不是指这种城堡。”伊莎贝拉跺了跺脚。为了遮掩腿部动作,让淑女们更加优雅,奥维利亚裙服的裙摆设计得极大,她担心克莉斯没能领会到,又跺了一次。克莉斯微笑,握紧她的手。“是什么让勇敢的贝拉退缩,要把弟弟推给莉莉安娜和她蛮横的长子,以及帝国吃人的母狮子。让我想想,一定跟正在马厩里喧哗的那些家伙有关。”</p>
喧哗?伊莎贝拉仔细去听,两个人都停下脚步,城墙上只有风,松林,乌鸦的声音。克莉斯明白她的心思,解释道:“马匹被他们吓得不敢吭气。某位大人的亲随要求马夫用燕麦,黄豆,苹果招待战马,指责他家老爷爱马的食槽里只有清水和干草。当然了,他还奚落了黑岩堡的财政状况,以及为被悔婚的少爷抱不平。要问我的意见嘛,你安排他们住得远离你和家人的居所是对的。这位灰妈城的伯爵多半抱着不臣之心,大公不在了,来看看他的继任者是什么货色。既然两家有怨在先,很难想象他是打算拥护安德鲁,乖乖亲吻大公戒指的。更何况,让他儿子见到坐在高位上的居然是你——曾经狠狠羞辱过他的女人。对他那种人来说,要他跪下吻你的手指,简直是再一次的侮辱。你的表情让我觉得我说得不对。”</p>
克莉斯转过身,与伊莎贝拉面对面。被她托起下巴,伊莎贝拉自然闭上眼睛,噘起嘴唇,结果克莉斯的吻落在额头上。克莉斯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地笑,伊莎贝拉想要假装生气,却止不住微笑。“我以为我的意中人是个半神,脚踏彩云,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不,她当然不。她就连见到你不开心,都怕得要命呢。”克莉斯低下头,嘴唇落在伊莎贝拉想要的地方。“那么他就是假意要与你和好,看看能不能借由你的影响力,兵不血刃地控制大公。唉,我为什么要猜呢,还是主动要猜?一想到他差点娶了你,我就气得牙痒。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他的,包括但不限于他的父亲,他的家族,他居住的城堡,他只吃燕麦和苹果的战马。我才不要保护他和他的家人,事实上,只要你告诉我,你不把他们当做你的陪臣,他家的灰马城要想在尸潮中幸免,只能祈求神的庇护——我是说真的那一个,为大陆和柏莱古陆招来尸潮的那一个。”</p>
克莉斯脸上浮现出残酷的微笑,虽然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也足以令伊莎贝拉惴惴不安。“你说过你不能真的操控尸潮……”</p>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和你想要保护的,至于你的敌人——”</p>
“佛多父子还不是,不算是。我可以争取他们,就算不用我自己作为筹码。尸潮已经足够了,我想。我安排他们居住在哨兵塔附近,那里的塔楼可以眺望被破坏最为严重的城堡南部。尤其是巨人造成的破坏,留在硬泥地上的石坑,被推倒的马厩……”</p>
“他们发自真心,愿意听一个女人的?一个曾经是他们战利品的女人?”克莉斯咬住牙,伊莎贝拉跟着抿紧唇。</p>
“你的位置不属于你,家族里找不出一个蓄须的男人,起码也应该由一个经营名誉的婚姻,有儿子的女人坐在这个位置上。”落座后不久,克莱蒙德的老爹,灰马城城主雷克利伯爵就当着伊莎贝拉的面这样说了。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她抚摸脸颊,脸皮因为寒冷和难堪而变得僵硬冰冷。当时克莱蒙德也在场,笑得乖巧温顺,像个刚被梳理过的布偶。伊莎贝拉想要忽略他的存在,他偏要凑上前,把他那顶传家宝似的旧毡帽抓在手里,努力用笑容化解他惯有的冷酷。克莱蒙德自己也感觉别扭,他的脸皮抖动,为了保持微笑竭尽全力,微躬的身子暴露出他有些驼背的事实,伊莎贝拉盯着他头顶若隐若现的粉红头皮,只觉得难以置信。我居然曾被这家伙吓得发抖,看看他细长的手脚,被酒色掏空的衰败气色。他不可能是个强壮的武士,只能欺负没见过世面,一心只懂依赖的单纯女孩罢了。</p>
“父亲狠狠教训过我。”被高位上的伊莎贝拉审视着,克莱蒙德仍旧不服输地开口。他皮靴带泥的尖头点来点去,在没能铺上地毯的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等候在他们父子身后,抱着一叠鲜红毛毯的男仆赶紧上前。克莱蒙德掀开红毯子之后,伊莎贝拉才意识到毯子下面盖着个小巧的礼盒。木质礼盒看上去足够精致,至少比克莱蒙德微秃的发顶和他的黑牙老爹顺眼得多。克莱蒙德掀开木盒盖子,他们故意将金币散放在里面,木盒内层刷了清漆,将金子的光芒反射出来,把会晤厅苍白的天花板也照亮。</p>
“佛多与艾诺家愿意重修旧好,为了奥维利亚的和平,也为了已故大公的英灵。”克莱蒙德努力想要挤出一点眼泪,抑或挤出一丝笑容,总之他的脸扭成一团,不伦不类,如今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过去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们可以,呃,重新,重新了解彼此。这点金子由我个人出资,协助你重建城堡。订婚之后,佛多家愿意派出二百弓箭手,或者十位骑士——不包括他们的扈从和军队在内——帮助你保卫家园,驱逐意图僭越者。”克莱蒙德瞥向墙边,窗台边闪过灰色的影子,看上去像只灰松鼠。他颇为自满的笑容让伊莎贝拉确信他指的是阿尔伯特伯爵,他倒想把松鼠当成伯爵本人,用弹弓狠狠蹂躏。</p>
也许我该再安排一次和阿尔伯特伯爵的会晤,而不是拉着克莉斯在城墙上吹冷风。伊莎贝拉摩挲裙服厚实的毛料袖子。克莉斯以为她冷,伸出胳膊将她揽住。倒霉的阿尔伯特被掏空了家底,自己眼下不知道在守望城哪个酒馆快活,多半被佛多父子蒙在鼓里。而他的竞争者已经计划周全,口口声声可以等到婚礼,再牵我的手了。哼,牵我的手。</p>
伊莎贝拉面色阴沉。克莉斯笑如刀锋,完全清楚她的心思。“我被帝国人养大,从前总想做个好骑士,好军官,总想着即便母亲永远也看不见了,仍能对得起她当初的让步和栽培。现在看来,哪边也不属于真是件痛快的事。”她冷酷的笑容让伊莎贝拉回想起被扑倒在石塔前的诺拉学士。托德爵士他们用粗鲁的言语嘲笑她,企图驱散危机感。诺拉学士显然吓坏了,事实上,伊莎贝拉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她真的在害怕。</p>
“你得答应我,没跟我商量过之前,绝对不能对我城堡里的人动手。包括佛多父子,也包括诺拉学士。”伊莎贝拉搂住克莉斯的腰,将她拉近。克莉斯严肃点头。“他们在你城堡里的时候,当然。只有他们威胁你生命的时候除外,嗯,我想,让你不快活也包括在内,对,没错,包括辱骂你,威胁你,贬低你的各种行径。”克莉斯摩挲伊莎贝拉搁在自己腰后的手。</p>
“那样我就要变成个专门害人的老巫婆了。”贝拉的抱怨令克莉斯哈哈大笑。“真成了巫婆,被乱石砸死倒不冤枉了。”她低下头,鼻尖蹭过伊莎贝拉发顶。“奥维利亚这点吃人的习俗,你还打算瞒着半神?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糟糕,这片土地上曾经也升起希望之光。女性曾跟男性一样,能够出入宫廷,施展才能,继承财产。有些人不愿意你这样的人知道这些事情,他们刻意将那些故事抹去,不准歌手传唱,不让史官为她们写下一个字。不过别担心,阴霾不能阻挡太阳的升起。”</p>
克莉斯把下巴搁到伊莎贝拉头顶上,转过她的肩膀,让她朝向东方。太阳其实已经升得很高,阳光刺眼,但几乎没有热力。风是冷的,城墙之外是连绵不尽的松海。上周的暴风雪为森林戴上洁白的冠冕,阳光将其中一些漆成金色。北风拨弄松海,森林金色的冠冕微微摇晃,金粉簌簌而落,无数双翅膀腾空而起,越过金顶,越飞越远,阳光让它们看上去也是金色的。“我的故乡充满希望”,对奥维利亚的眷恋令伊莎贝拉淌下热泪。“在帝国的时候你们都看不起她,其实奥维利亚绝不缺乏英勇的男人和坚韧的女人。阿尔伯特伯爵虽然心怀野心,但只要他决心作战……你没有亲眼见证过,如果你见过我和绯娜在落湖镇遇到的那些家伙,就会轻易明白奥维利亚的长弓比帝国的坚强多了。我小时候,伊万爵士正当壮年,时常跟我吹嘘,我们奥维利亚人,一个可以打十个帝国崽子。”</p>
“除了嘴巴,他的其他部分最好也可以。”克莉斯乐道,伊莎贝拉却悲从中来。“我的祖国没有你们想的那样糟糕。可是,就算战舰本身伟大,也需要可靠的舵手,蒙塔韦斯特就是证明。蒙塔比奥维利亚先进,跟帝国的关系也更紧密,父亲这样认为。”</p>
“更先进的蒙塔却被自己国君的怒火烧毁了。”</p>
“诺德三世的自负,狂妄造就了他的愚蠢。”伊莎贝拉转过身,摩挲胳膊,父亲向他们姐弟讲解蒙塔战局时的神情历历在目,而那让她感到寒冷。天呐,他那时候好忧伤,从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壁炉的火光在他眼底跳动,让他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习惯了帝国的大窗户,回忆中的城堡房间变得更加阴暗。火光在他鼻梁上留下沉重的黑色阴影,他似乎没有睡好,语速也被沉重的心情拖累。父亲心中,奥维利亚就是下一个蒙塔吧。我却傻乎乎地没能察觉他的心情,一个劲缠着他,跟他打听战争中的英雄故事,其实怀着要在其中找出一两个女英雄的私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