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曹吕两军已相持百余日，蝗灾导致两方军粮短缺，各自退兵。</p>
荀忻跟着鄄城众人等候在城门外,官道上缓缓出现“曹”字旗帜,玄甲骑兵在前，拱卫着一辆马车,皂色车盖,车乘两侧朱色车藩,用来屏蔽泥土。正是两千石长吏的车驾规格。</p>
曹操掀起帷车的车帘，与一人携手而出。</p>
荀忻定睛视去,曹老板身边的那位将军左眼上戴着黑色眼罩，是他不久前才见过的夏侯惇。</p>
那时的夏侯将军双目清明，英武慷慨，荀忻转开视线,心中叹气。</p>
世事无常。</p>
进城时曹操的目光在众文吏身上停留，荀忻注意到他皱了皱眉。</p>
“毕子礼何在？”只听曹操问荀彧。</p>
荀忻不由又暗叹一口气，毕子礼指的是兖州别驾毕谌，他刚来鄄城时,听说毕谌的母亲、妻儿滞留在东平，被张邈所劫持。</p>
当时曹操刚从徐州回来，听闻此事，特地找到毕谌，对他说，“卿老母在彼处,可去。”你母亲在张邈那里，你可以离去以尽孝，保全母亲。</p>
毕谌叩着头称自己不敢有二心，曹老板为此感动，君臣两人对视流涕。</p>
荀忻当时站在一旁，还感叹了一番曹老板的人格魅力，他万万没想到，老曹出征后，毕谌就不见踪影，跑了……</p>
兄长真是太难了，这怎么好开口。荀忻看向兄长，心中长颈鹿摇头。</p>
荀彧拱手行礼，“毕谌已去。”</p>
曹操感受到荀彧隐含歉意的目光，强作笑颜，搭着荀文若的肩，“我当有所预料。”</p>
他转身看向荀忻，“汉四百年，未有善治蝗如元衡者也。”</p>
穿着常服，头戴进贤冠的曹操对着玄袍郎君长揖，“三城吏民，为卿所活。”</p>
“元衡，真济世才也。”</p>
“不敢。”荀忻向旁边退两步，揖道，“为明公分忧，荀忻之幸。”</p>
鄄城众人听着州牧盛赞荀元衡，看着二荀出众的风度人品，不由感慨颍川荀氏果然是郡望名门，子弟英才荟萃。</p>
荀忻低着头跟着众人往州牧府走，想起这些天的工作成果，在他的多管齐下后，三城的蝗灾渐渐消弭，可原本田里种的粟已经被蝗虫食尽，后种的蔬菜还没有长成，正值青黄不接的境地。</p>
一人之力，能改变的终归有限。</p>
曹老板麾下剩余的上万人马，每一天都要耗费粮草，如今曹军的处境，并不乐观。</p>
“兄长。”荀忻快走两步跟上荀彧，轻声道，“我于东郡所设粮仓，余粮五千斛。”</p>
荀文若抬眼看向他，“我知矣。”他叹息，“然东郡为吕布所占，如何输送至此，元衡有计？”</p>
东郡是冀、兖边境，是陈宫的老家，也是吕布重兵屯守之地，要想在吕布眼皮底下潜入东郡，还要输送粮草出来，简直像痴心妄想。</p>
荀忻垂眸，“我再思之。”让我再想想。</p>
他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计策，只是还需要完善细节。</p>
……</p>
鄄城城郊军营，曹操率着卫士在营前下马，向往日一样前来巡视。</p>
“元让？”曹操没有在营中见到夏侯惇，自顾自找上夏侯元让的军帐。</p>
帐中寂静无声，无人应答。曹操掀帐而入，只见地上散落着两面大小不一的铜镜，曹孟德上前拾起铜镜，“元让。”</p>
“将军。”夏侯元让从榻上起身，跪倒向他行礼。</p>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曹操把夏侯惇扶起来，两人同坐榻上，他举着手中的镜子，“此为何意？”</p>
夏侯惇望着他，右眼泛着红血丝，“并无他意。”</p>
曹操望着夏侯惇左眼上的眼罩，再低头望着铜镜，镜中现出他自己的脸，突然明白了发生过什么。</p>
他放下铜镜，纵然不能和夏侯惇感同身受，仍觉心中隐痛。</p>
夏侯惇见将军沉默不语，开口向他坦白，“军中呼妙才为夏侯，我为盲夏侯。”</p>
妙才是他族弟夏侯渊的表字。</p>
夏侯元让语气平静，如果没见到地上的铜镜和他通红的右眼，谁也想不到此人片刻前在帐中摔镜而怒。</p>
元让是在意自身容貌的，他会精细地打理下颌黑亮的须髯，一遍遍擦拭腰间的佩剑，与荀文若相识后，甚至还会随身佩戴香囊。</p>
曹操抚着夏侯惇的脊背，不无落寞，“我负元让。”</p>
“将军何出此言？”夏侯惇正色道，“惇与将军垂髫之年相识，惇平生最敬者，将军也。”</p>
“将军亦爱我信我，君臣相得，何言相负？”</p>
“元让……”曹操流泪，望着从少时起追随他的好友，即使众人叛离，夏侯元让却永远不会背弃他。</p>
“将军，如今兖州饥荒，军中无粮，惇欲率部截水种稻，望将军允之。”</p>
“善。”曹操答应下来，清楚夏侯惇这是因为目疾，自觉不能再上阵杀敌，而想要退居二线。</p>
与夏侯惇相谈过后，走出军营的曹操长叹一声，上马回州牧府。</p>
“明公。”刚进公署就有州吏前来禀报，“冀州来使。”</p>
曹操坐在案后，闻言叹口气，“请使者来见。”</p>
……</p>
程昱收到荀彧的传书，从东阿连夜出发，在第二日傍晚风尘仆仆赶到州牧府，求见曹操。</p>
庭中遍植桂树，满枝头的桂花行将凋谢，微风吹过，暗黄色的小花缀在繁茂枝叶间，散发缕缕幽香，沁人心脾。</p>
程昱无心驻足欣赏，他脚步极快，心绪急躁犹胜青年人。</p>
耳边传来琴声，如清泉流响，清越如雪竹琳琅，隐隐又含凄怆。</p>
程昱听出这是名曲《白雪》，脚步放缓，扣门唤道，“将军。”</p>
琴声戛然而止，丝弦的余音传入耳中，只听屋内的曹操道，“仲德请进。”</p>
程昱推门而入，行礼后坐在曹操下首，“昱听闻将军欲与袁绍联合，遣家入邺城，诚有此事乎？”</p>
他说得委婉，其实他听说的是:袁绍派使者来邀请将军前往投奔，要求将军送家人入邺城为质。</p>
“然。”曹操按着弦轻拨，丝弦颤响。</p>
“昱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将军虑之不深也。”程昱采用说客的经典手法，先礼貌地提出反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