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八卦的人,疑问埋在心底,一句不多问。</p>
“王全说得没错,两广商界是都没这规矩。”他拭干净桌上的水渍,“从十三行开张的年代起,就没人雇女人跑生意,说是会坏风水、漏财运。”</p>
林玉婵听着他那习以为常的语气,慢慢有些不自在。</p>
当地人确实讲究风水,王全王掌柜尤其迷信,连伙计们上茅房朝哪边尿都要规定清楚,尿错了方向扣工钱。</p>
她忽然不忿,忍不住说:“那,少爷做生意碰上了我,不觉晦气?”</p>
苏敏官眼皮不抬,淡淡道:“风水果然很灵,十三行到如今一个都不剩。恭喜发财。”</p>
林玉婵微微一笑,殷勤拿过他面前的茶杯,用头一泡滚茶烫洗。</p>
广东人饭前神秘仪式之“滚水三烫”,在二十一世纪已日渐式微,年轻一代并不讲究。</p>
如今茶馆里提供的又是铜壶,林玉婵没冲两个勺,就笨拙烫了手指,赶紧缩回去吹。</p>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一弯,接过她手里的杯盘,熟练地烫了一遍。</p>
烫杯这事很考较手上功夫。有人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套碗筷烫好,他已经跟同桌客人拉完了三代的家常;而苏敏官显然是注重效率的一派。他的手指修长灵活,仿佛是在滚水里弹了一遍琵琶,随后全身而退,两套杯盘已然清爽温热,泛着龙井香。</p>
可惜这表演只持续了几秒钟。林玉婵还没欣赏够。</p>
她忍不住想,果然是换枪子儿练出来的手。</p>
从养尊处优的豪门少爷到自烫杯盘的寻常茶客,他安之若素,从没有怨天尤人的言语。</p>
林玉婵将烫好的茶杯一排摆好,给他满上茶,小声央求:“别告诉王掌柜——他要是知道我让客户给我洗杯,怕是要把我也按在锅里烫一遍。”</p>
苏敏官食指在桌上叩了两叩,懒洋洋说:“那要看你今日表现如何。”</p>
林玉婵瞬间斗志昂扬。</p>
“王掌柜令师傅按你们的要求,又炒了一批样茶,请你检阅。”她开门见山,“还有,掌柜的说,今年出口货物有几样新规,恐贵行不知,要我一条条的给你们过一下手续;海关那边换了一把手,要求格外严格,我们不敢担风险,这些附加税款需要写清楚;对了还有,这些单子要先填一下……”</p>
在大清做生意比她想象得复杂。林玉婵上辈子的工作经验仅限于超市打工,为了迅速弄明白所有流程,她很是用心花了一阵工夫。</p>
不懂的她就刨根问底,别人不肯告诉她的,她就厚着脸皮在一旁观察,别人赶不走她。</p>
苏敏官静静听她说,偶尔插话,不动声色地挖几个坑,她倒是都没跳,业务能力超乎他想象。</p>
忽然又忆起当初她为了留在茶行,如何死缠烂打任劳任怨。他偶尔在公行见她辛劳,汗如雨下的模样,他自己累成那样怕是都吃不消。</p>
在生存压力面前,人的潜力还真是不可小觑。</p>
……</p>
“少爷?我说完啦。”</p>
林玉婵见他不做声,生怕被捉到什么破绽,小心地问。</p>
苏敏官快速将文件最后过了一遍,忽道:“你是左撇子?”</p>
“我……”林玉婵想了想,说,“左右都可以。”</p>
她的左手比不上右手,但比常人灵活些。来到大清以后自己偷偷练字,做惯了卷子的右手总是顺手写简体,为了避免穿帮,她决定用左手写毛笔字。</p>
反正是从零开始,正好抹掉过去的习惯。</p>
想不到这都被他注意到了。她可得格外谨慎。</p>
她笑着转移话题:“一个人的左右手呢,写出来的字体是不一样的。我左手写的字体规整一些,比较适合起草合同文件。”</p>
苏敏官感兴趣:“哦?这我倒不知。今日长见识。”</p>
“左右手字迹不一样”这个道理,凡是读过几本现代三流罪案小说的,基本上都算常识。林玉婵总算找到点微不足道的穿越优势,可惜没卵用。</p>
苏敏官跟她闲谈几句,忽然问:“就这些事,在你们茶行里谈不就行了,为何要来这里?”</p>
林玉婵呷一口茶,顿了一顿,环顾周围。二楼雅座人迹稀少,小二也不常上来。</p>
是时候了。</p>
她低声问:“上个月二十九号,在德丰行炒茶作坊外面偷看的,是不是你?”</p>
大烟的甜腻气味顺门缝而入。苏敏官不自觉地皱皱眉。</p>
茶馆隔壁是烟馆,墙壁上安着一道门。抽烟的客人要吃要喝,都可以直接从茶楼点单。</p>
虽然还是国丧期间,但广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蛮荒地界,大家都不太讲究,戴孝也就是腰间缠条白布而已。各种娱乐活动只是象征性地停了几天,就纷纷强势回归,烟馆的生意甚至比往年更红火。</p>
苏敏官换了个上风的位置,连喝好几口茶,才迟疑着说:“你——你怎么知道?”</p>
这相当于承认了。林玉婵原本还盘算着,要套他的话,可得费一番功夫。</p>
那接下来话就好说了。她放低声音,欠了身,胸口压着桌沿,说道:“你这样不成。如今掌柜的已经警觉,让伙计们格外留意。你下次再这样,小心让他们当场抓住。那可就是丢了整个怡和洋行的脸。”</p>
苏敏官有些讶异,问:“你这是给我通风报讯?”</p>
林玉婵一笑:“敏官少爷,你也知道我是被卖到齐府的,德丰行赚不赚钱跟我没关系。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要向着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下个月十日是太后大寿,广州巡抚设宴,商界人士都受邀。之后炒茶的师傅们会回乡祭宗祠,已经集体告了假。”</p>
“太后”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慈禧。今年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对“过生日”这件事显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又刚刚扳倒了八大臣、实现垂帘听政,自己的寿诞当然不能静悄悄过去。</p>
“国丧”百日禁娱的期限已快过了,广州跟京城隔着千里,更是没必要恪守规矩,白白荒废经济活动。提前几个月,城里就开始放风声,富豪们籍此互相结交、比着花钱。</p>
苏敏官眼角一霎,目光微微发亮。</p>
林玉婵笑道:“……所以那一日,不光商铺没人,炒茶作坊从早到晚都不会有人上工。你可以进去随便参观,想怎么看就怎么看。”</p>
苏敏官笑问:“我怎么进门?”</p>
林玉婵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轻轻放在桌上。</p>
“拿好。掌柜的以为丢了。”</p>
苏敏官拾起钥匙,微微笑着,一口一个吃虾饺,半晌不言。</p>
林玉婵也夹了个虾饺,“少爷?”</p>
“阿妹,”他终于说,“这钥匙是你们掌柜的给你的吧?”</p>
林玉婵心里漏跳半拍,虾饺没送进嘴,悬在半空。</p>
“我……”</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