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水车放着歌曲经过,沥青地面均匀覆盖上了薄薄的水珠，又很快被高?温蒸发。</p>
一双骨骼分明的手掀开淡灰色的窗帘。男人安静地站在窗边上，目光透过玻璃窗,看着?背着?双肩包的小孩。孩子正乖乖走过斑马线，看着?红路灯，然后走到车站停下来。</p>
没等一会?儿,一辆深棕色的梅赛德斯开来，靠着?路边缓缓停下。</p>
林嘉楠刚把中控锁开了，车门就被打开。</p>
小短腿要手脚并用，爬到了SUV副驾驶上。也不需要别人提醒,自动把深棕色的书包脱下抱在怀里，熟练系好安全带。</p>
全部做完,一句话不说，先叹了口气。</p>
林嘉楠被她这老?气横秋的模样逗笑，说道：“小乖乖，总离家出走是不行的。”</p>
“没有离家出走，我只是想林姨了。”徐青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家里随手拿的几袋饼干，递给她道：“看，我还带礼物了……收留我两天吧。”</p>
软糯的声音，语调拖长。</p>
林嘉楠边看着?后视镜倒车，边瞥了眼她手里的小饼干,又是一阵乐,“好好,小乖乖说什么就是什么。心意领了，饼干自己吃吧。”</p>
她也不客气，晃着?短裤下两条细白小腿,自己拆开吃了起来。</p>
小孩“咯吱咯吱”咀嚼饼干，诉苦道：“爸爸对我一点都不好。”</p>
林嘉楠习以为常地点头，说道：“又怎么啦？”</p>
“他罚我抄整本《三字经》，抄两本！”</p>
“我问的是，小乖乖你又干什么坏事啦？”</p>
“没什么，”徐青撅着?嘴，满心委屈地道：“我绊了个男生，他膝盖磕破掉了。”</p>
“……还有呢？”</p>
“还骂他了。”</p>
“还有呢？”</p>
“……还把扶他起来的老?师一起骂了。”</p>
“我的小乖乖，”林嘉楠嗤笑，然后唇边的笑越勾越大，大笑着?说：“想你妈妈从小就是最优秀的好学生，怎么生了你这个小混蛋。”笑完，又问道，“那小乖乖，最后道歉了吗？”</p>
她往嘴里塞了三块，嚼饼干的声音渐渐变大，含含糊糊：“没有。”</p>
林嘉楠含笑劝道：“道个歉，爸爸不就不会?罚你了？”</p>
“哼，他还是会的。默默昨天咬烂了电脑的充电器，爸爸都没说什么，还给它吃零食。我就绊个人……他对我真的太不好了，真的真的。”</p>
“默默年纪大，小乖乖别跟长辈计较。”</p>
徐青再一次叹气，肯定地道：“反正爸爸对我就是不好。”</p>
林嘉楠笑着?想安慰她几句，忽然又想到很久以前的事。</p>
七年前，薛城才结婚没多久，突然就发现怀孕了。她跟徐凡成商量很久，刚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就见红了。薛城工作劳神，又身体不太好，住进医院里调养了好几周，才稳住胎儿。</p>
等徐青四个月大的时候，再次把亲妈送进医院。</p>
从那次开始，薛城只能停掉一切工作，专心养胎。她几个月长胖二十斤，逼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半条命都快没了，才平稳度过十个月。到了预产期也很顺利，正常顺产。</p>
就当所有人都松口气的时候，躺在床上的薛城忽然呛咳，脸色发白着说冷。</p>
身边的医生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子围上来，大声喊人。上呼吸罩，注射，监测……她听见小护士说了句，“羊水栓塞”。</p>
当时所有人都懵了。</p>
林嘉楠听说过，这发生概率很低，死亡率却很高?。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和接受，眼泪就下来了。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死命捂着?嘴。除了哭，什么也干不了。</p>
幸好薛城命大，鬼门关里走一圈，也能平安回来。最庆幸的是，旁边的医生经验丰富又冷静睿智，一眼就看出来发病的前驱症状。</p>
生下来的孩子倒是足有六斤二两，健健康康，黑黑丑丑。闭着眼睛，一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p>
直到徐青一岁前，林嘉楠都不喜欢这个吮手指的婴儿。</p>
更别说是徐凡成了。要不是意外怀孕，他们肯定不会?要孩子。</p>
当然，这些话没人会?跟孩子说。</p>
林嘉楠安慰她道：“没有的事。”</p>
徐青乌黑的眼睛转动，溜见后座上有个漂亮的小盒子。她伸手费力地够过来，反正膝盖上，问道：“林姨，这里面是什么？我能打开看看嘛。”</p>
林嘉楠随意地看了眼，“嗯”了声。</p>
小手扒开盒子，见里面是一副新的太阳眼镜。她举起来，镜片是紫色的，反着?漂亮的光。</p>
她戴在脸上试了下，尺寸太大，遮盖住自己大半张脸，还是架不住往下掉。她就笑嘻嘻地拿下来，放在手上默默打量着看。</p>
徐青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明显很喜欢的样子。</p>
林嘉楠想了想，忽然转动方向盘，换了条路走。</p>
车开到了商场门口停好，才道：“走，林姨带你买东西去！”</p>
太阳很盛，树叶晒得蔫哒哒，蝉一阵鸣叫一阵噤声。她们从车上下来，林嘉楠拉着?徐青的小手，快步离开这个地上发烫的露天停车位。</p>
进了商场，林嘉楠立刻脚步轻快起来。扬扬唇，拉着?徐青直接上去儿童用品区。</p>
给小孩子买买买是很开心的事。</p>
薛城不在，她终于可以放飞自我，给徐青买一大堆东西了。</p>
左转又右转，很快找到家配饰齐全的店。她拉着?徐青去挑儿童的太阳眼睛，说道：“小乖乖，你看有没有喜欢的。看上什么，我们都买。”</p>
这话说的。</p>
半个店的导购都围上来了。</p>
见林嘉楠长得漂亮，穿得时尚又气质出众，身上背的包也是大牌子。导购小姐姐脸上都是热情的笑，介绍道：“这一批都是新品，可以随便试试。”</p>
徐青拿了一副黑色的墨镜，随手把玩，不怎么想戴。</p>
导购半奉承本真心，对林嘉楠道：“您儿子长得真可爱。”</p>
儿子？</p>
林嘉楠唇角一抽，又仔细看了徐青一眼。</p>
她穿着?纯黑色的体恤衫，脑袋上反带着薛城的鸭舌帽，遮盖住整个额头，还有点挡眼睛。棕色的运动短裤下露出细白的小腿，连脚上的运动鞋都是深蓝色的。</p>
整一男孩的模样，至多白净了点。</p>
徐青拿手里玩了半天，被导购小姐姐哄着?，才肯把眼睛试戴上。</p>
那副黑色的墨镜戴上脸，圆圆边框，衬着头上的鸭舌帽。</p>
难怪被当成男孩子。</p>
林嘉楠哭笑不得，顺手拿下她的帽子，问道：“小乖乖，夏天的戴个帽子不热吗？”</p>
她拿回自己的帽子，认真地道：“要躲监控。”</p>
“……”</p>
林嘉楠愣了一下。</p>
现在的小孩太聪明了。</p>
离家出走，还记得躲着监控。那她岂不是诱拐儿童了？？</p>
摘下了帽子，她额头前有薄薄的刘海，藏在帽子里的小辫子也露出来了。粉雕玉琢的脸庞，乌溜溜的大眼睛。除了打扮得简单了点，分明就是个漂亮的小女孩。</p>
导购呆了一下，挽救着?道：“您女儿真可爱，长得跟您真像……”</p>
“阿姨，她不是我妈妈，”徐青把帽子戴上，认真地纠正，“她是我林姨。”</p>
“……”</p>
最后拎着大包小包东西，从商场里出来。</p>
林嘉楠倒车的时候，想到要问：“小乖乖，这次打算住几天啊？”</p>
徐青掰着手指，算了算说：“六天，再过六天妈妈就回来了。”</p>
“不行，周一还要上学呢。我那儿离你学校太远了，早上来不及送你去。”</p>
徐青嘿嘿笑着?，撒娇道：“那就别去上学了。”</p>
“怎么，刚上一年级就想逃学啊？”</p>
车开到一半，林嘉楠又想起来问：“小乖乖，吃午饭没有？”</p>
“饼干算不算？”她举了举手里拿包饼干。</p>
“……不算。”</p>
再次绕路，找了家西式餐厅。</p>
菜端来的时候，林嘉楠直接拿起刀叉，切割牛排。</p>
徐青先把纸巾折叠铺在腿上。再伸手拿了块面包，兴致勃勃地涂着?果酱。她一手拿着汤匙，边吃面包边喝汤，扬着唇，眉眼弯弯。两条细腿轻晃着?，还够不到地面。</p>
这么小的孩子，坐姿端正笔直。</p>
毕竟是薛城的女儿，再淘气调皮，家教又怎么会?差。</p>
林嘉楠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感叹道：“小乖乖，你要长成你妈妈那样多好。虽说女儿像爸爸，但你全跟着?你爸的模样长，太吃亏了。真的。”</p>
徐青闻言抬头，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肯定地道：“我长得像妈妈！”</p>
斩钉截铁，不容别人反驳的口吻。</p>
林嘉楠有薛城小时候的照片。粉雕玉琢，黑亮的眼睛，小巧的下巴，眉眼写满秀美精致，比法国的昂贵瓷娃娃还要漂亮可人。</p>
徐青清秀标致，也是很漂亮的小孩，但眉眼里和薛城几乎一点不像。她那一双微挑的眼，眼角边还有颗淡淡的泪痣。从鼻子到嘴巴，都像徐凡成。</p>
徐凡成右眼有颗泪痣，女儿的泪痣在左眼眼角下。</p>
林嘉楠弯弯唇，又是一乐。</p>
没破坏小孩的梦，她转而说道：“小乖乖，我教?你怎么对付你爸爸。”她压着?眼底的笑意，使劲教坏小朋友，“跟你爸，你只要说，‘我妈说可以的。’就行了。”</p>
徐青手一顿，把汤匙搁在垫盘上，眼睛一亮，说道：“对喔！”反应了下，又摇摇头，“不行，爸爸每天都跟妈妈视频，肯定会?知道我有没有撒谎。”</p>
林嘉楠狡黠一笑，说道：“小乖乖，你放心。我们可以打赌，你只要不说太离谱的话，你爸绝对不会?拿去跟你妈妈对峙。”</p>
徐青抓着?餐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p>
……</p>
双休日结束，林嘉楠开车把徐青送到家楼下。</p>
她背着?双肩包，自己回家。</p>
乘电梯，下电梯。从书包拿钥匙开门。</p>
还没打开门，就能听见默默的叫声。它围着她转圈，徐青弯下腰，边脱鞋边摸摸默默的脑袋，说道：“默叔，我回来啦！”然后一抬眼，透过玄关的装饰看见徐凡成坐在沙发上。</p>
她吓一跳，赶紧闭紧嘴，条件反射地弯着?腰想混进房间。</p>
“还知道回家啊。”</p>
徐凡成坐在沙发上，捏着那本被她鬼画符糊弄完的字帖，凉凉地道：“过来。”</p>
徐青抖了抖，停下脚步。</p>
壮壮胆子，慢吞吞地挪到徐凡成面前。</p>
刚站定，眼睛瞥见茶几上摆放着的相册，居然是本婚纱照。顿时眼睛一亮，她凑过去，好奇又惊喜地说道：“是妈妈的结婚照啊！”</p>
徐凡成“嗯”了一声，背靠着?沙发，想想又皱眉，“是爸爸跟妈妈的结婚照。”</p>
“哦，”她坐到他身边，伸出小手翻开看，边看边说：“我妈可真漂亮。”</p>
她翻得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看完了。期间说了五六遍妈妈漂亮。</p>
对徐凡成的颜值不置可否，选择性忽略。</p>
等她看完，徐凡成把字帖放她面前，说道：“好了，接下来再看看这个。”</p>
整本描红字帖都是龙飞凤舞的字。翻开几页，开头还能辨认出是字，后面几乎是墨团团了。</p>
徐青脸一僵，很快垂下脑袋，对着手指谦虚地认错：“对不起，我肚子饿，没办法继续写了。还有……绊葛俊昊是因为他欺负萍萍。然后老师总说是萍萍教?我的，我说不怪萍萍，是我自己想绊他……”</p>
她声音越说越轻，然后悄悄抬脸，打量着徐凡成脸色。</p>
“……”</p>
徐凡成板着脸，平静对上她的目光。徐青就垂眼，搅着?手指忐忑着?。</p>
千万别让写检讨啊。她想。宁愿抄两本字帖。</p>
毕竟用一千字检讨自己太难了，太难了。她才上小学没多久啊。</p>
徐凡成思忖，该怎样让她知道错误和承担后果。</p>
“明天去跟同学和老?师道歉。就算再有道理，先出手伤人就是做错了。见义勇为是在事发时候去制止，不是事后去报复，明不明白？”</p>
徐青乖巧的“哦”了声。</p>
见她没有异议，徐凡成有点意外，然后把字帖递给她，夸道：“知错能改，少?抄半本。”</p>
她苦兮兮地应声，拿着字帖回房间里去了。</p>
……</p>
翌日星期一。</p>
闹钟响了好几回，徐青都没起床。徐凡成只能进房间，扯扯她的水蓝色薄被，叫道：“起床上学了。”</p>
她抬小手揉着?眼睛，也没睁眼：“今天不去学校……妈妈说，今早的雾霾大，让我乖乖地待在家里。”</p>
薛城出差的时候，她每晚都会在自己房间跟妈妈打电话。并不只跟爸爸一起打一通。</p>
徐凡成闻言看了看窗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