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回事。”我一边捣着姜汁,一边叹气。
“听我说。”鳜鱼非常真诚,“我觉得在植物,动物,还有人类之间。你们人类是最强大的,但是同时,你们最胆怯。可是我觉得,你是个勇敢的人。至少,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你不用担心,把孩子生下来吧。你那么漂亮,你一定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孩子。”
“说真的,”我感动地看着她,“虽然这么说好像很虚伪,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真不愿意把你清蒸掉。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不要想得太多,尽管清蒸。反正这本来就是我的命运。内脏都没有了,也活不了多久。我很高兴在这一世结束的时候遇上了你。希望我说的话对你能帮上一点忙。”
“你帮了我非常大的忙,谢谢你。我还有可能再遇上你吗?我是说,要是你转了世以后,我们俩在什么地方碰到的话,你还能把我认出来吗?”
“这不大可能。”鳜鱼笑了。
“真遗憾。”我也笑了,“不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有几个菜没有炒,如果我把你放在最后清蒸的话,我们还能在一起待上大约半个小时。”
“好的,半个小时,已经够长了。”
那一年的国庆节,小龙女终于还是成功了,我带着她回了龙城。我们的火车是在凌晨五点到达的,虽然我在这个地方出生,而且生活了十六年,其实我很少看到它清晨五点钟的,苍灰色的神情。火车站那个高耸的钟楼让我在一瞬间怦然心动,整整六年,我没有回过这个城市,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这个钟楼就像是我的故乡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它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墓碑,对于一座城来说,一个销声匿迹长达六年的人,跟一个死者,没有区别。
小龙女欢天喜地地跑到我视线的边缘处,给孟森严打电话。她站得很远,我听不到她在跟她的情人讲些什么情话。但是从她的背影我就猜得到,她那种迫不及待的没出息的小模样。我一个人靠在广场的大理石柱子旁边,愉快地点上一支烟,等待着她回来。一个表情暧昧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偷偷打量我,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来说话。他会不会是把我当成妓女了。我这么猜想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
早上五点是非常安全的时刻,你不大可能碰上过去的熟人。
小龙女跑回来的时候,手上惊喜地挥舞着一本书:“海凝,你看这是我在那边的书报亭那里看见的。真了不起,在这里居然能看到你的书。”
那本书是我两年前出版的,是我所有的书里相对卖得最好的一本。小龙女孩子气要我在这本书上给她签上名,我照做了。
“等你以后真的出了大名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到网上去卖。”小龙女宣布着。若是没有这么兴高采烈的她,我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再回来。
那几天我们都是这么度过的,白天,我陪着小龙女在这个没什么可逛的城市里逛一逛,带着她去我曾经很喜欢的小吃店。傍晚的时候,看着她精心地打扮好出门,像所有坏女孩一样,在夜幕降临之际正式开始她妖娆的一天。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挥舞着修长的手臂拦出租车,裙子里鼓着风,就好像是马上就要开始飞翔。然后我一个人在我曾经的房间里看电视,或者看一本书,为她等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她就会回来,她不可能在孟森严那里过夜,因为他宾馆房间里还住着一个从别的城市赶来参加会议的医生。每一天进门的时候,她都会对我仓皇地一笑。满脸放纵过的痕迹,眼睛闪亮,唇膏掉得差不多,但是嘴唇依然艳丽得夸张。她甩掉鞋子,坐到床上,像小女孩抱娃娃那样把她精致的裙摆零乱地紧紧抱在怀里,丝袜往往已经脱了丝。她不告诉我她和孟森严去了哪里或者做了什么,只是看着我,有点无助地说:“海凝,我饿了。”
“小龙女,你是个坏孩子。”我无奈地说。
“我知道。”她眼睛里泪光一闪。
到这个时候我才恐惧地觉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从我们坐上开往龙城的火车起,她就没有睡过觉。白天,她跟着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时候永远不累;晚上,她对着镜子化妆的样子就好像是她体内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像烟花那样妖冶地喷薄;凌晨,她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她像是做梦一样,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给我讲关于孟森严的事情,完全不管我想不想听。听上去她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但是那讲述的声音却一直持续着,持续到我的睡梦中。然后清晨来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总是看到她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我的脸,她说:“你总算是醒了,都没人跟我说话。”要不就是:“海凝,我刚才在阳台上看见日出了。”
我现在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我跟着她到龙城来。因为她早就算准了她自己会变成一个发条被拧断了的音乐盒,只好不停的,没日没夜地唱下去,直唱到漫长的有生之年结束的时刻。岁月变成了一片没有尽头的戈壁滩,但求毁灭的赌徒不停地下注,下注,就像她此时的模样。有我在身边,能多少让她安心一点。至少,我能站在这场堕落旁边看着她,我就是她为自己的灵魂买的保险。玉石俱焚之后,有我出来理赔,善后,收拾残局。这是她用最后残存的理智为自己做的唯一称得上是打算的打算。
她这样下去会生病的,我可怜的小龙女。
“海凝,”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背对着我,声音清澈地传过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初我第一次跟孟森严约会的时候,我们去的是一个地方特别偏僻的餐厅。都没有什么人。我们的桌子靠着二楼的窗户。那家餐厅的窗户是木头的格子,我记得很清楚,一扇又一扇都是小小的,还雕着花。那天是十一月初,天已经挺凉的了。吃完饭,他要抽烟的时候就顺手把窗子打开了。风吹了进来,我觉得很凉。我坐在他的对面,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好看,可是不穿白大褂的样子也好看。我知道我说得乱七八糟的,海凝。我其实只是想说,那天他把窗子打开了,我觉得冷。可是,我不敢说。海凝你懂了吗?我甚至不敢说,我觉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关上。”
她沉寂着,我知道她哭了。
我慢慢地从背后抚摸她,揉搓着她的小脑袋。我以往的经验是,爱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会把人变得卑微。可是我似乎说过的,小龙女这个令人伤脑筋的孩子听不进去这样的话。一片黑暗中,我的眼前浮现出来那个我只见过一次的孟森严的脸。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帅哥,只不过轮廓很深也很清晰而已。待人很有分寸,但看得出来是个自视颇高的人。——我是说,我看得出来,不知小龙女行不行。正如小龙女说的,他这个人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微笑起来的时候,我总在想,当孟森严这样对他的刚刚知晓自己身患绝症的病人笑一下的时候,我确信,那个病人会被感动得非常严重。因为他的笑容不只是温暖,或者专注,或者关怀,而是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味道。这感觉让人非常自然地就原谅了他在某些时候的高傲。
后来,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我和孟森严结婚以后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一瓶马上就要过期的牛奶。围绕着这瓶牛奶,两个人都开始不断地上纲上线企图压倒对方。那其实是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之间司空见惯的戏码,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小龙女。想到她在那个龙城的深夜里轻轻地跟我说:“海凝你懂了吗?我甚至不敢说,我觉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关上。”然后,我就感觉到了我的心里那种撕裂一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