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森严的会议开完的那天下午,小龙女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我说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因为孟森严同屋的那个医生已经跟着大队人马坐在了去旅游的长途车上。然后她厚颜无耻地要我把她的洗漱用具和明天准备在回程火车上穿的衣服送到宾馆来。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去我没兴趣撞见成人镜头。她就非常自豪地宣布,之所以敢要我来就是因为成人镜头已经全部上演完毕了。这个不要脸的小丫头。
宾馆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我敲了门,没有人应。于是我就试探性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那张床是整理过的,看不出一点寻欢作乐的痕迹。就在我把小龙女的东西放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浴室的门突如其来的开了。
孟森严从里面走出来,怀里抱着赤身裸体的,熟睡中的小龙女。他赤着上身,穿着一条很旧很旧的牛仔裤。小龙女小巧玲珑的身体弯曲成了一个绝美的弧度,恰好能装在他的手臂里面。当时我愣住了,我想我们都愣住了。他是因为尴尬,我是因为——因为他抱着小龙女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抱着一个跟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而像是抱着一把小提琴。当他歪过头去看她的脸的时候,眼神里残存的粗鲁跟沉醉就在他的视线碰触到她的时候全部转化成了珍惜。小龙女的手臂圈着他的脖子,她羞涩地挺立着的小Rx房被孟森严结实的胸膛压成了两个很憨厚很规则的小雪球。她的小脑袋妥帖地塞在这个男人的脖子下面,熟睡的神情就像是在闭着眼睛出神地听他颈动脉的律动。灯光下,小龙女是象牙色的。嘴唇红得像蔷薇。身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有那么几滴水珠从她的鬓角里面流出来,汇成了一股,像眼泪一样横穿她的脸颊,悬挂在她的鼻尖上。孟森严非常熟练地把头一低,用他没刮胡子的下巴轻轻地蹭了一下小龙女的鼻尖,于是水珠就消失了。
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他说:“她进去泡澡。我叫她,她不答应。我走进去一看,她在浴缸里面睡着了。”小龙女这个时候突然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转过脸,对我说:“海凝你来了,坐呀,别客气。”
我说:“死丫头,不怕淹死。”
她脸上又漾起那种没安好心的坏笑:“喂海凝,数码相机在不在你包里?帮我们俩就这样拍一张照片好不好?”然后她仰起脸对孟森严说,“要是哪天我恨你了,就把这张照片拿去给大家看。”
孟森严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随你便吧大小姐,没穿衣服的是你不是我。”
说话间,我真的按下了快门。因为我的确觉得,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太美了。
孟森严把小龙女放进了被子里面,我对他说:“你应该拿一条浴巾裹着她。”我的语气里竟然有种轻微的埋怨。然后小龙女就打着哈欠笑了:“你们俩都在这儿,真好啊。”
小龙女在回程的火车上,睡得像个婴儿。
火车上那团黑夜是会动的,总是又嗑又喘,但是不紧不慢。我躺在这样的黑夜中时,就会想起少年时看林徽因的散文,有句话怎么也忘不了:“火车噙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窗外偶然会有一束灯光,跟火车的疾速擦肩而过,就像是流星一样,惨然地映亮了我眼前那小小的一截灰色的梯子。每一个人踩着它爬上去或者爬下来,回到属于自己的,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生存的需要被旅途简化到了最低,只剩下了一个墓穴一样的,睡觉的地方。
他们都死了吗?我们都死了吗?火车多像一个墓地,朝着一个我们都知道的方向前进,装满了沉睡着的躯体。我从我自己狭小的铺位上撑起身子,外面是一片平原,我看不到月亮。十六岁那年,我也曾经这样支撑起身子来找月亮,那一次我找到了。它丰满地悬挂在那里。我认识它,可是它不认识我。因为我实在是个太不够出色的人。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人都不理的。比如,它就会理睬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已经不是理睬了,他们之间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和关系。月亮你好势力呵,十六岁的我托着腮帮痴痴地想,你不会像对待李白那样对待我的,我没有盖世才华,也没有一泻千里的灵气。我只是一个邪恶的,愚蠢的姑娘。为了自己的欲望,用残忍的暴力伤害别人,被警察用手铐铐在暖气片上就像在铐一头发了疯的牲口,被同学们鄙视地参观,被一个认都不认识的人强暴。在那间沉闷的地下室里,他用一块那么肮脏的,别人用来擦自行车的抹布塞住我的嘴。我好疼,真的好疼啊。可是我最终闭上了眼睛不再反抗了,那是因为我还以为他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
我坐了起来,我不愿意再回忆下去了。
我穿上我的球鞋,走到了狭窄的过道里。过道很暗,闪着三三两两零落的灯光。几个睡不着的人就着这灯光喝茶,聊天,打扑克。像飞蛾一样,在强大的黑夜里势单力薄。孟森严也坐在走廊上,我穿越了几张床走向他。沿途,我经过的所有供人爬上爬下的梯子让我觉得又回到了当年,我再一次地在铁栏杆的背景下面注视着一个男人。
孟森严的膝盖上,居然摊着我的书,就是小龙女在火车站买的那本。
他对我点了点头,他说:“我在火车上很少能睡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看得出来你是太无聊了。连我的书都能看下去三分之一。”
他微笑了,他说:“小龙女早就跟我说过,你是一个说话特别幽默的人。”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真不好意思。这本书,我写得不好。”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对一个“读者”承认我写得不好。
“没关系。”他坦然得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根本看不出来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哪怕是世界名著。”
我笑了:“这我就放心了。”
他配合我:“尽管放心。”然后他又说:“小龙女是真的特别看重你,她说你是她最佩服的朋友。”
我有些勉强地说:“怎么连你也叫她小龙女。”
他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当然不这么叫她。不过跟别人说起她的时候,觉得这个外号比叫她的名字更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