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以前,路肖维会说,你怎么知道咱们的儿子一定会结婚生子,人生里充满着意外和不可确定性。本质上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这时他都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把钟汀抱住,听她念叨着对未来的种种庸俗构想。
他想,如果这样过,也很不坏。
和钟汀刚分手不久,路肖维开始拍星空。跟宇宙洪荒相比,人类感情上的这点儿得意失意实在不值一提。
当遥望夜空的时候,他确实意识到了人类感情的微不足道,但同时他更感到了自己的微末。在某一刻,他甚至理解了自己的父亲,理解了他在家谱上的执着,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太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儿什么了,但即使子子孙孙无穷匮,相对宇宙,也并不值一提。
有一次他去郊区山顶拍星轨,夜里湿气重,他头上沾满了露水,某一瞬间,他突然想握住一个人的手,来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孤独感。也没别的人可想,只能想到钟汀。这个想法让他自暴自弃,但他坚决不肯破罐子破摔,于是他没拍到满意的照片就下山了。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路肖维带来的望远镜和相机都没派上用场,他就是和钟汀坐在那里,用肉眼看天上的星星。
有时候记录,并不需要用相机。山顶露水重,他把带来的外套给钟汀披上,又去给她戴帽子,钟汀握住了他的手,一根一根去数他的手指,“你的手可真巧啊!”
他任由她去数,纳罕她为何会有如此感叹。
夜里在山上露营的时候,路肖维给钟汀讲鬼故事,她枕着他的胳膊,并不害怕,还去找故事里面的漏洞。路肖维的计划失效,只能暗自检讨自己讲故事的能力不足。倒是后来她自己讲画皮,讲着讲着背后冒起了汗,往他怀里钻。他无奈地去刮她的鼻子,“你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吗?”
钟汀吃着路肖维为她准备的点心看太阳一点点升起,她把豌豆黄往路肖维嘴里塞,“你也吃一口。”
从山上回来后不久,钟汀发现,自己儿子对他爸爸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她认为丈夫有必要对儿子示一下好。
在某天早晨,路肖维终于得空给儿子做了一顿胡萝卜南瓜泥,他舀了一勺给钟汀,“你看我做得怎么样?”
钟汀明显犹疑了一下,“挺好的。”
“你是不是产生了什么不必要的联想?”
“什么啊?”钟汀尝了一口,“咱儿子要是不喜欢吃,你可千万不要怪他。”
路肖维给儿子买了七款餐椅,如果不是钟汀阻止,他将买更多。餐椅都被标了号,今天是周六,钟路路坐在第六号餐椅上,吃他爸爸给他做得胡萝卜南瓜泥。他会握各种各样的勺子,并学会了舀食物,但还是无法准确无误地把东西塞到嘴里。
路肖维把食物送到儿子嘴里,观察他的表情。儿子吃了两口,并没有要吐出来的意思,于是路肖维接着往他嘴里送,喂了几勺,钟路路闭上了自己的嘴。儿子拿着勺子去舀,舀完了把勺子往爸爸那边送,勺子把冲着自己。路肖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接过勺子吃了一口他烹制的食物,真是不一般的难吃,不过他的表情管理很好,冲着儿子露出了十分灿烂的笑容,钟路路也冲他微笑。父子二人微笑着分食完了那碗十分难吃的胡萝卜南瓜泥。
钟汀也对着路肖维笑了,“咱儿子倒是买你的账。”
路肖维三十一岁生日那天,钟汀送了他一把扇面,扇面上画着她的丈夫和儿子,两个人都笑得十分灿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画上当爸爸的脸上有一个小小的口子,“你儿子撕的。”
“这些牙印呢?”路肖维指着扇子上细细的牙印问道。
“你儿子咬的。都是细节问题,你觉得你们俩是不是长得十分的像?”
扇面上印着一方章,章上刻着钟汀的名字。
钟汀把路肖维的父母也请到了家里,老路亲手做了炸酱面,抻出的面十分劲道,十几个菜码摆在桌上。
因为爷爷做得面条太过劲道,钟路路吃不了,只能吃他妈妈专门给他烤的小蛋糕,蛋糕还被切成了碎屑,老路心有不忍,“路路,明年你就能吃爷爷给你做的面条了。。”
“钟路路的牙齿长得不错。”钟教授纠正了老路的称呼,用一种他自认很不刻意的方式。
“路路长得越来越像他爸爸了。”
“我倒觉得钟路路很像他妈妈。”
钟教授觉得老路十分不可理喻,他不是已经有外孙女随老路家姓了吗,何必在钟路路的姓氏上耍鸡贼,难道你叫他路路,他就姓路了吗?自己的女儿也是,干嘛起这么个名字,给他耍鸡贼的空间。
饭后,老钟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地位,特意说道,“钟路路现在不仅会说爸爸妈妈,还会说姥姥姥爷了呢。”
老路冲他微笑道,心里却一阵悲凉,“多亏了您教育得好。”要是守在自己身边,恐怕早会叫爷爷奶奶了呢。
钟教授坚决不给自己揽功,“是孩子聪明。”
临走的时候,老路决定对孙子进行一番教导,他把孙子抱住,指着自己问,“我是谁?”
钟路路想了想,“爸爸爸爸。”
路肖维以为儿子又在叫自己了,他回头却看见老路将哭未哭的表情。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路路,我是你爷爷。”说完又接着问道,“路路,我是谁?”
“爸爸爸爸。”
“对,我是你爸爸的爸爸。你长得可真像你爸爸啊,你爸爸当年也很早就会叫爸爸了。”
那天晚上,路肖维在儿子的房间里指着老父亲的照片告诉自己的儿子,“这是你爷爷。”
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充满了“耶耶耶”,歌词都是一些无意义的字符,无聊且幼稚。那种音乐路肖维自己是不会听的,他也不想让自己儿子听,但孩子学说话的过程中,需要不停地重复。
路肖维把自己爸妈的照片贴了半面墙。照片是他现拍现打印的,有一张是老路抱着钟路路,他家的老相册里有一张类似的照片,那上面的老路还很年轻,头发还很黑很密。
从儿子房里出来,钟汀把路肖维拉到楼下书房。
关上门,他一把把她搂住,嘴立刻凑上来,“你难道要在这里?”
钟汀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拍拍他的背,“你再等一会儿。”
她把当年的那副《寻子遇仙记》海报描摹图拿出来,画被她裱在了镜框里,“上色上得不好,不过还可以看。”
路肖维看到了画的落款,是两年前的。
“我以为那幅画要永不见天日了,可最终还是交到了你手里。可见咱俩还是很有缘分。”
“你那天是不是等了很久?”‘
那天夜晚十二点的时候,他正堵在回家的路上,前面四车连撞,短时间内他是回不了家了。他并没想过给钟汀打电话,他想这个点儿她肯定不会等他了。告知一个根本不会等自己的人不要等自己,实在可笑。
“也没有。那天的蛋糕和面条都被我一个人给吃了,我做得真挺好的。不过也不用太遗憾,我以后还会做给你吃。”
两人坐在地毯上一起看那部将近一百年前的默片。
“我跟你分手后,就一个人看这部片子,我每看到一个画面,脑子里就出现你看这个画面的表情。到后来这部电影就完全和你连在了一起。到后来我的想象又丰富了起来,我开始想象你和别人看这部电影时的样子,想着想着,后槽牙都要酸掉了。”
“我并没有和除你之外的人一起看过,你相信吗?”
“其实有也没有关系的。”
他像当年一样去捏她的脸,“真没有。”
那时候他边捏她的脸,问她怎么不哭。
这次他捏着捏着她的脸,眼角突然出现了水滴样的东西。
钟汀并未去给他擦,而是在他的额头弹了一个脑蹦儿,很轻,像好多年前一样。
重了她舍不得。
钟汀伸出手去抱他,很久之后,有手在她的背部摩挲。
这次她穿了前扣内衣,他肯定不能单手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