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时光可以倒流。</p>
绝不会听麦芒怂恿去向韩一一告白。应该不动声色地与她渐渐亲近,以朋友的身份去了解她保护她和安慰她,那样也许会顺利得多。</p>
“根本不是这样!”帮倒忙的军师又发话了,“什么‘渐渐’哦,靠你闷骚着‘渐渐’,一年都过去了还没和一一说上话。”说的倒是事实。</p>
“可也总比现在这种近不得身的尴尬感觉要好吧?”</p>
“你懂什么呀?现在你应该感到无比幸运才是。最近一一偷瞄你的次数变多了哦。”</p>
“真不知你那个次数是怎么统计的。”</p>
“观察呗。骗你干吗?一一虽然有时比较彪悍有时比较冰山,但由始至终心都软得不得了,伤害了别人会一直内疚不安,心系对方一举一动,努力寻找机会弥补。有好几次啦,女生们议论到你,一一总是卖力地数你的优点、为缺点辩解。”</p>
原来是被视为弱势群体而备受关怀,丁零不禁苦笑。</p>
不过值得感动,她自己有那么沉重的烦恼,却还在担心着别人的得失与喜忧。外表的冷血和内里的温柔中和,形成一个特殊的存在。</p>
从她那里沾染来的那点悲伤,并不是激烈得刻骨,只像一眼泉,注进心室深处,经年累月地渗出,消磨着人的理智。</p>
也许没那么矫情,也许韩一一只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惆怅,还谈不上悲伤。</p>
自己作为一介男生比她更敏感脆弱。</p>
从没见她哭过,有时真希望她痛快地大哭,像别的女孩一样撒娇,赌气,任性,那样倒好。</p>
男生沉浸在数不尽的假设中,起初并没认真听进麦芒第一遍的交待,等到回过神将那些断续的字词连贯起来,惊得连座椅都险些翻倒。</p>
“我下个学期要转学去别的学校了,所以一一就交给你了哦。”</p>
声音在空气中震动。</p>
丁零认为,韩一一之所以还能快乐地生活没有彻底消沉,很大程度上是元气治愈系火星小天使麦芒的功劳。</p>
交给我?怎么可能?</p>
心里翻滚起燥热,仅仅是因为夏天来临了吗?</p>
然而这个夏天并没有积极地以浪漫回应人心的沸腾。</p>
领完期末考试成绩单之后大家都作鸟兽散,丁零没能再遇见韩一一。暑期实践也因为没有人与他同一社区而显得索然寡味。</p>
假期临近尾声时,106岁的太祖母寿终正寝,全家大张旗鼓地忙着筹备白喜事,一时间似乎周遭到处都弥散着焚纸燃香的烟味,人像进了闷罐,喘不过气。</p>
丁零第一次体会到,丧葬是折磨生者的仪式。</p>
亲人在世时应该好好珍惜,离世后就应去繁就简,让逝者洒脱轻松地乘风归去。怀着这样的心思,丁零躬身拜了拜,将最后一炷香插进香炉,结束了一个“够呛”的假期。</p>
本应立刻就随浩浩荡荡的亲友大部队离开墓园,却受了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牵引,故意落在队尾,于是丁零在人群即将散尽时,听见了身后某处传来的哭腔。</p>
“你走啊——”</p>
丁零转过身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处,两个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p>
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面向自己的那个女生在推搡背对自己的那个女生,后者毫无反击。</p>
堂姐注意到丁零没有跟上,退了回来问:“怎么啦?”</p>
男生用下巴点了点喧哗声源:“那边好像有人打起来了。”</p>
与此同时,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看他——”</p>
丁零有点反感这种哭天抢地的戏码,可奇怪的是围在墓碑边的一群人——也都是中学生模样——竟没有一个去劝架。警报般的高声哭嚷也只有那一个声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没什么动静,像个布偶。</p>
直至布偶小姐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p>
一张俗气的浓妆脸,泪水纵横,黑色的眼线与睫毛膏在眼圈周围晕开,这时丁零才注意到她一身非主流装束与环境极不协调,周围其余人也多半奇装异服环佩叮当,唯独布偶小姐一袭黑色连衣裙。原来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觉得浓妆者夸张的哭喊显得很假,她的悲伤让人无法产生共鸣。</p>
堂姐摇摇头,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啧啧,真没教养,对逝者多不敬啊。”实在看不下去,先走一步。</p>
与此同时,布偶小姐也低头转过身,准备离开这是非地。等她再抬起头,便与目瞪口呆的丁零形成了面面相觑的对峙。</p>
韩一一。</p>
丁零已经无力在心里打出一个惊叹号。</p>
整个世界被按下静音,日光从面无表情的女生脸上迅速撤离,收进厚重的云层之上。她没有哭,有点呆,脸色被黑裙反衬得惨白,眼睛里空空如也,尽失神采。</p>
多么不可思议,没有询问,也没有回答,丁零已经知道了躺在那墓碑下的人是谁。</p>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你会回头注意到默默紧随的我。</p>
——但绝不该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p>
哪里的一群鸟儿,从栖息的泽畔展开灰色翅膀腾空一跃,扑啦啦几声,轻易就窜出好远,气度非凡。</p>
可当遭遇迎面而来的大风时,它们却只能无措地虚张羽翼,节节败退。</p>
六鹢退飞。</p>
预示着……</p>
送韩一一回家时,天空中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哀伤,如果非要用明确的颜色去衡量,那么浓的地方是褐返,最淡的地方也是绀青。</p>
钝色的水泥路和参天的梧桐向车后狂奔,女生在某个红灯停滞期终于感到眼睛酸胀,不再看向窗外,而是闭上眼把头靠向了男生的肩。</p>
丁零忘了加速心跳,他只记得她止不住的叹息。</p>
再后来,也许她做了个梦。下出租车前的短暂瞬间,她表情安详,近似微笑。</p>
男生在楼前和她礼节性地道别,在转身的瞬间突然想起麦芒的那句“一一就交给你了”,感到无法释怀,白驹过隙的犹豫后,又折返回去,把全身僵硬犹如雕塑的女生揽进怀里。</p>
暖黄的楼灯灯光以及清晰的尘埃,自上而下倾泻。</p>
韩一一将额头抵住男生的胸口,关于声音的描述,它介于“软绵绵”和“有气无力”之间,论效力又比得上化骨绵掌,自下而上的:“谢谢。”</p>
一段单恋就此搁浅。</p>
丁零无法再将那别扭又矫情、害羞又闷骚的爱慕者角色演绎到底。她和她喜欢的人被时空永远地分开,在这样盛大的悲恸面前不应攥着小失意欲说还休。</p>
现在的她需要朋友,他就是朋友。</p>
一周后的开学报到日,丁零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韩一一。女生校服衬衫敞着衣襟,长袖挽到手肘,内搭常盘色的T恤,使脸色看起来微微泛红。丁零将这些线索潦草地搜罗进眼里的时候,她正枕着左胳膊打瞌睡,不过没睡着,走近了就能看清颤动的眼睫。</p>
男生拖开她前面的空位,反身坐下,推推她。</p>
“……还好吗?”</p>
“已经没事了。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我们已经分手一年了。我只是有点遗憾,如果当初没有分手,至少还多了整整一年的快乐回忆。”</p>
比丁零想象的话多,好像真的已经不在意,可以随意提及,也很愿意与人谈起。</p>
“怎么会出这种事呢?”</p>
“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这人啊,就是有这样的霉运。社区实践,出居民黑板报的人员满了,发公益传单的人员也满了,被分去派出所坐班吹空调,是份美好的差事,只是不吉利,负责为死者注销户口。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碰见了他妈妈,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反正,等我碰巧得知此事,告别式也过了,追悼会也过了,火化呀下葬呀全过了。”</p>
“以前的同学没有通知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