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容跟着詹娘入了内殿,见到了满脸病容的皇祖母,老人家脸色蜡黄,就那么迷迷糊糊躺在榻上,听见声音还费劲睁眼,见是小孙女,还艰难露出笑脸。
“九儿怎么来了屋里闷,詹娘带九公主出去吧。别吓着她了,这么小的女郎,夜里要靥着的。”
宜容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好不容易才将眼泪止住了,走到皇祖母的榻前,屈膝弯腰,替祖母掖了褥子,声音中满是慕孺。
“皇祖母,九儿来看看你。”
太皇太后年纪毕竟大了,对晚辈,尤其是宜容这种乖巧惹人疼的,更是心软,也就由着宜容留了下来。
宜容从前便时常陪着祖母,哄老人家开心是轻车熟路的事情,而且她如今年纪小的很,赖在老人家身边撒撒娇,丝毫不让人觉得违和。
她让詹娘去寻了本佛经来,捧在手里,寻了一章来念给祖母听。她不是那种有口无心的念经,她念经的时候,语气特别认真,再加上她年纪小,声音又嫩又甜,让听的人都觉得满心舒畅。
詹娘原本还担心九公主吵到太皇太后,后来发现,祖孙二人居然处的极为和睦,九公主虽然年纪小,但很沉稳孝顺,这才安下心来,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宜容念完一章佛经,皇祖母用过药,就歇下了,宜容不敢吵着她,就踩着轻巧的步子出了西弥殿。
詹娘迎上来,宜容冲她点头,“詹娘放心,皇祖母歇下了。”
詹娘松了口气,语气中透露着感激,“多亏了九公主。太皇太后一直睡得不大好,今日用了药就歇下了,多亏了您。”
宜容怎么会要她谢,摆摆手。但接下来的几日,她日日都来西弥殿。
等到正月晦日前一日,皇祖母的病已经大好了,宜容总算松了一口气,赖在老人家身边好好撒了一回娇,委屈道,“您这几日真是吓坏孙女了。”
太皇太后本就是慈爱的性子,只是这些年她身子不好,提不起精神去照拂几位公主,久而久之,关系也就淡了。宜容这几日这般照顾她,日日念经给她听,伺候她用药也是从不假手于人,太皇太后一颗心早已软得不像话了。
闻言还笑着拍拍宜容的肩,“到底是小女郎,没见过世面,猫儿胆子。你祖母我命硬着呢。”
宜容不爱听这话,蹙眉道,“皇祖母,什么命硬不命硬的,不许说这些话了,九儿不爱听。”
太皇太后听得一愣,拍着宜容肩膀的手都是一顿,随即慈爱摸摸她的头,祖孙俩透着股亲昵,“好,不说不说。这几日都待在祖母的西弥殿,都要把你闷坏了吧。明日是晦日,我听詹娘说,宫外设了临水宴,你那几个姊妹们都要去,你也跟着一道去。出去走走,别总是闷在一处,人要闷坏的。”
宜容其实无所谓去不去那临水宴,但祖母这般说,她便也乖乖应下了,省得她老人家操心。
到了晦日那一日,宜容与四公主、七公主和八公主同行。
临水宴设在建康城外的一片梅林里,似这种临水宴,其实最早是由士族兴起,临水设宴,吟诗作画,乃是文人之间的交际。但渐渐地,偶尔也有女郎出席,便不仅仅只限于郎君之间。到现在,每逢晦日,便要临水踏青,涤去冬日污秽,是年轻郎君和女郎们的一场盛事了。
前几日还下了雪,梅花反倒开得格外的好,空气中沁着一股冷冷的香,特别好闻。
一下舆车,八公主便被这美景勾住了心神,拉着四公主就要往梅林里去。
倒是七公主,比八公主大不了多少,却很有照顾弟弟妹妹的意识,见四姐姐被八妹妹绊住了脚,就主动自觉担起了照顾宜容这个小妹妹的责任。
她见来往舆车上下来不少年轻郎君,便牵着宜容的手,“九妹妹,我们去河边吧。”
宜容当然不想被人当猴子看,当即含笑应下,两姊妹去了河边。
宜容和七公主在河的上游,因为地势不平坦,这里没什么人。而下游则是好大一块平原,此刻那些文人墨客们正行清谈之辩,鏖尾雪白,风雅清正,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的鼓掌叫好声,应该是辩到尽兴时众人的喝彩。
七公主最敬仰有才之士,当然想一览名士风采,但碍于要照顾妹妹的缘由,仍是留在原地,只是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动摇。
宜容瞧得清楚明白,便一副想去凑热闹的样子,道,“七姐姐,我们去看看吧。”
七公主略有些迟疑,但仍是被一睹名士风采的诱惑给吸引了,略一点头,紧紧牵着宜容的手,似乎生怕把妹妹给弄丢了一般。
宜容看得好笑,心里其实把七公主当妹妹看,颇有些长姐的宽容,跟着她到了下游。
七公主很快就被吸引了全部心神,沉浸在你来我往的清谈之中。
宜容对这不感兴趣,嘱咐了七公主的侍女一句,便寻清静去了。
“公主,方才那个崔郎君,真是好口才。婢听不明白,却觉得那位崔郎君说的甚是有理。”阿宛兴致勃勃说着。
宜容被她崇拜的样子逗笑了,回忆了一下她口中的那位崔郎君,口才倒是有几分,但大多是取巧诡辩罢了。只是清谈原本就是这般,不拘泥于内容,反而对外在的形式更加重视。她素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调笑阿宛。
“你都听不明白,却觉得甚是有理,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阿宛欢快道,“婢大字不识,自然听不懂了。但婢看其他人的反应,也猜得出这位崔郎君是极受推崇的。”
宜容不在意地评价,“算不得什么大才,但若凭着这本事,谋个七品,倒也能试一试。”
阿宛一下子失落了,失望道,“原来崔郎君不过堪当七品官啊。”
宜容从枝头摘了朵梅花轻嗅,轻声道,“真正的名士,只会出自士族。你口中那崔郎君,并非全然无才,只是出身庶族,无论是机会还是见识都远远不足。士庶之差,并非轻易可以跨越的。”
阿宛满脸受教点头,主仆二人正要继续走,忽然听见林中传来脚步声,离得很近,但是方才却是毫无声响,显然来人在那儿听了许久。
宜容不欲生事,拦住试图进去看看的阿宛,“我们出去吧,别让七姐姐等急了。”
“小小女郎,懂得什么士庶之别。”林中传来中年男人不屑的话,“士族又如何如今庶族崛起,士族只知墨守成规,只顾蝇头小利,毫无远见。”
宜容微微垂眸,并不咄咄逼人,“建康名士几十余人,十之八-九出自士族,谢氏、舒氏、陈氏、杨氏……莫说如今,就是百年以来,也是同等境况。士族出名士,并非我一人之言,阁下若是不赞同,大可与人辩去,何故与我一个小小女郎为难”
“这……”林中没有露面的中年男子显然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了,宜容正要走,就听见林中传来另一男子的轻笑声。
宜容蹙眉,示意侍女离开此地。
梅林中,方才与宜容辩驳的男子正满脸尴尬,“宜郡公……”
曹缺却没分出半分心神在他身上,目光直直看向“仓惶逃走”的女郎身上,随即面上露出了笑容。</p>
不知为何,作为庶族出身的他,对于女郎冒犯的话没有丝毫不满,相反,他觉得,小女郎一脸不服输辩驳的模样,莫名的讨人喜欢。至于被他的笑吓到,急匆匆逃走的模样,也有几分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