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日头从密密层层的杜仲枝叶里窥得缝隙, 和煦的日光投射下来,将庭院地上印满斑驳的光点。
于虞一手持着细网兜,一手捏着牙箸夹小虫往水塘里投。
网兜杆是细细的石榴树枝儿,前头用铜丝圈出两个圆, 重叠着用丝线绑紧绑到一处,铜圈中间夹块大半尺宽的粗布。
她跟鹤儿闲着无事时一块捣鼓出来的。
听到阿爹说要出远门时, 于虞结结实实愣了下,她把手里的东西搁到水塘边的石台上, 佯装不在意似的嬉笑着撒娇, 追问了半晌缘由, 只是僵硬的姿态和扣在袖角的那只手把她给出卖了。
于泰和先是说有事儿要办,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 后来挡不住自家闺女的追问,随口扯了个商量生意的理由。
于虞是不肯信的, 但她见阿爹实在是不愿意说, 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便懂事儿没有再多说。
她从白瓷切花果盘里捏了颗甜瓜子, 含在嘴里翻过来覆过去用牙咬了半天, 壳都碾平了也没吃到里面的籽,不得不吐出来。
于虞这才正经回过神来,眼睛里面又胀又酸,她跟阿爹说了一声便回了房间,趴到被褥上时, 眼泪却奇异的止住了,怎么也淌不出来,就是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原本爹娘出趟门儿也没什么,最多是难受点儿,可他们支支吾吾的不肯说缘由,反倒叫于虞担心上了,和许氏原本不说是为了不让她担心的想法背道而驰。
于氏夫妻是两日后出的门,许氏早在收到于泰和信笺时便着手收拾东西了,值钱的家当带了不少,原本该是多带俩人护着,可人多反倒是扎眼,行事也不方便,是以他们两人也没筹划着带上旁人。
许氏出门的时候还好好劝哄于虞一番,什么“在家里别闹事儿”“我跟你阿爹尽快回来”“不用担心”之类的话,于虞心不在焉的点头,暗暗腹诽道:你们要是不想叫我担心,不如直接把缘由告诉我。
可于虞心里清楚,若是阿娘真同她说了。她自个儿担不担心还是未定,阿娘阿爹肯定是要担心她的。
因此于虞只敷衍似得应好。
直到许氏最后说了句:“我同张先生说过了,让他帮忙照顾着你,不过话是这么说,你可千万别给人家添麻烦……”
于虞闻言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那张先生来我们家住嘛”
许氏:“……”
于泰和:“”
一旁的鹤儿听到这儿缩了缩肩,恨不得原地消失,就于叔待张先生那个态度,还说什么来家里住她家姑娘这话说的怕是要气死个人。
于泰和刚检查完车轴是否牢靠,从马车外侧绕回来,听到自家闺女这话他眼都瞪圆了,喝道:“想什么呢!小姑娘家的知不知羞!”
于虞瞥他一眼小声嘀咕道:“这儿又没有外人……”,言罢鼓着腮帮子眼巴巴的盯着许氏。
许氏悠悠得叹了口气,说:“这不合礼数,让旁人瞧见了要说闲话的,不光对你名声有碍,对张先生也不好。”
小姑娘敛着眼不吭声儿,好不容易燃起来的一点精气神儿又熄了。
天知道,许氏原先说的“照顾”,只是让张休复多关照于虞一点儿,于虞要是心情不好了还有个人陪着,能稍微好些。
谁知道自家闺女会往这儿边想。
“长贵他们都在家里,有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去找‘自家人’ ”,于泰和着重一字一句的咬着“自家人”,顿了顿继续道:“那小子这段时日最好给我规矩点儿,不然等我回来的……”
说着,他将视线投到邻居家门口那条老老实实趴在石阶上晒太阳的狗上,心里暗暗想着当年就不该把那条小狗送走,不然现在得长到小半个人高了,防个“贼小子”还是没问题的。
许氏转身叮嘱了鹤儿两句,再回头看了于虞一眼,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上了马车还不忘掀开帘子往外瞅。
于泰和将许氏扶上马车,末了,伸处手胡乱撸了把于虞的发顶,粗声道:“好好的别瞎操心,阿爹阿娘下个月就回来。”
于虞这时终于忍不住,她咬着嘴唇红着眼眶重重点下头,眼巴巴看着马车驶远了。
张休复所谓的“照顾”简直是白日里六个时辰不歇气儿。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他便出了门,从县西到县东,绕了大半个县到于家接人再一同去书院。
下了堂课再原原本本的将人送回去。三天两头的给于虞买新奇玩意儿。
这间接致使楚笙笙和蒋谢同行的次数越来越多,出于对张先生的感激,蒋小公子上堂课听的都比之前认真了。
于虞不是没劝过,她心疼张先生来回奔波太累,撒娇装凶都使上了,偏生张先生固执得很,愣是不肯听,连“趁于叔不在,想多同你待一会儿。”这般一听就是瞎扯的话都能说出来。
这日,张休复将小姑娘送到家门口,转身欲走时被人扯住了袖子。
于虞那双水光潋滟直愣愣的盯着男人看,她刚要说话,忽得察觉到手里袖角被衬平了,她一个激灵儿直接抱住了张先生结实的小臂。
结果,身前人只是掉了个身儿,还颇为好笑的睇着她。
“我只是转个身……”
于虞嘴硬:“我知道。”
街上有人路过,于虞赶忙松开手,低着头眼神胡乱瞄,抿了抿额边一绺散落下来的发丝,小声道:“…先生跟我进来,我有东西给你……”
张休复手伸到一半,在空中滞了下又放下来。
于虞没看见这一幕,她说完猛然觉得自个儿说的话跟《志怪杂谈》里勾引书生的狐狸精似得,自顾自的发窘。
她红着脸又补一句:“真的有东西给你……”
张休复笑着应了。
等他看见小姑娘捧出来一双圆头平底皂靴时,实打实的怔住了。
雪白的鞋底周遭是不甚规整的轴线针脚,放在铺子里的话,怕是会被当成摆不上台面的残次品。
于虞不好意思的抿抿唇角,低着头不敢看人,将皂靴往桌案上一搁,通红着脸强装不在意道:“先生你拿回去试试,尺寸是我自己估量的,可能不太合适,不合适的话你扔了就成。”
“你做的”张休复拎着靴筒细细得转了一圈看,眼稍弯,唇角含笑。
“嗯……”于虞小声道:“就…我平日在家也怪无聊的,没事儿去找刘瑶玩的时候顺便学了学,练个手……”
男人微微挑眉:“顺便”
“……”小姑娘白皙的颈子都烧红了,她喃喃道:“反正没费什么事儿,先生穿着不合适扔了就成……真的。”
这都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人家好在把银子埋进了地里,于虞是直接将“银子”放在了地面上,然后眼睁睁的说瞎话。
鞋底难扎,用来做靴筒的毡布又厚,想缝好必须得使粗针,挨一下扎不似细针,冒点血星就完事儿了。</p>
于虞做鞋一个没注意,针尖攮到指甲盖和大拇指的缝隙里,疼得她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