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西。
顺着洒金街走到头儿,再往右一拐就是张休复家,小路两旁是成片的青竹,遮着盛夏的毒日头,一转过来便有凉风扑面。
太阳挂在头顶也晒不着,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他三年前考中状元,为着面子上瞧过得去,当时的知县遣人把他家破败的屋子好好修缮了一番,两开间拓成三开间,还附带了个别间圈在围院里,充当书房。
原先不像样子的黄土坯换成白墙黑瓦,衬着翠竹如画。解闱也是在八月上,热时候,窗槛安上铺着绿竹篾的纱。
外面还好说,家里物件都是用惯了的,张休复没让动,只自己安置了书房。是以屋子外面瞧着好,内里却是看不过眼。
张休复回到书房,身上又密密的出了一层汗。他把后壁的吊窗支开,既通风还瞧不见屋里的模样。费着劲儿脱了外衫,中衣领子也撸了下来,露出白皙的后背,伤口晾着要好得快些。
张休复虽然瘦但肌理分明,他在京里也不惯有人伺候,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主儿。
白玉似的肌肤上满是交错的鞭痕,最长一道从左肩头开始,斜斜的穿过大半个后背,昨儿裂开了,结痂边缘隐隐发着白,看着就牙酸。
这番动作下来,又是一阵儿刺骨的疼。
男人眉头紧蹙着,直到坐在案边才舒展开些,他浑浑噩噩的翻着手下的书,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张休复自小就谨记着,不给旁人添麻烦。年纪大点儿有能力了,恨不得把所有力所能及的担子,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旁人对他好,便当恩情记着,总要回报的,不能欠着。
不是没人待他好,可最亲近的温老师,对他来说也是责任更多。对他愈好,他愈惶恐。
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乍一下有人同张休复讲“别当全天下就你有个善心,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种话,他甚至是有点迷茫的。
他想起娘亲刚过世的时候,他舅舅碍于街坊的议论,把他接来自己家养,也是想贪他家的房契。
舅舅听张休复说想把家里屋子卖了继续读书,当即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爹娘都被你克死了,连份家当都没留下,老子凭什么供你”
张休复那年不过十七,搁在其他人家,不过还是个贪慕嬉玩情爱的半大孩子罢了,他却已经明理懂事儿的过分。
他寻来家里族长把自家房契讨回来,拒了想要供养他的亲戚,自个儿一人过活,直到现在。
“担子”这种东西,自个儿揽的就得自个儿担着,原是再合情理不过的事儿,今日却被人打破了,一个个上赶着分担。
张休复心里喟叹一声,定定神提起笔来,明日的讲义还没理完,做什么也不能耽误给学生上课。
暮色将至,日头掉的就剩下一点儿,东边月亮浅浅升起来,日月同天,只有盛夏才有的景况。
天边一道瑰丽的火烧云,红潋潋的惊艳。
屋里点起了灯烛,窗棂上印出个不甚分明的人影。
张休复理完讲义,正在闲闲的看着书,屋外由远至近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而后戛然而止,显然是停在了院里。
他外衫早就穿好,听见马蹄声停下便出了屋,见着今天上午那个不听话的姑娘,飞身下马,动作洒脱又利落,鲜红的裙裾在半空划出道弧线,像簇烧起来的烟火,拙进他尚且迷惑的眼里。
夺目得很,看得人移不开眼。
雄俊的枣红马短促嘶鸣着蹭了蹭主人的脸,便安静下来,前蹄刨地咻咻得喷鼻。
少女娇艳的小脸贴在马鬓毛上,颈子上的痒痒肉被蹭到,一边往后躲一边笑弯了眼,活似东面半边天挂着的月牙。
瞧见男子出来,于虞惯性紧张的捏捏袖角,一手握着缰绳,微低着头,眼却直直盯着门口的张先生。
“先生…”
“于虞天这么晚,你怎的过来了”张休复走过来,修长的手指握住缰绳,于虞顺势撒开手,由着他牵着鸿云栓到门边的柳树上。心里默想,语调平和…应当是没有生气的。
“过来跟您说个好消息啊。”于虞双手绞到一处,娇娇俏俏的开口。
听见这话,张休复微不可察的勾勾唇角,见风使舵的小骗子,不顺她意的时候就“和你没关系”,听话了就一口一个“先生”“您”。
“什么好消息,叫你这个时候出门”待会儿怎么放心能她一个人回家……
完了,好像还是生气了。
男子背着她栓缰绳,看不见表情,于虞急惶惶的说明情况:“寺里的灾民有地方安顿了,我家在清水街有间闲置的院子…”</p>
张休复栓完缰绳回过身来,怔忪道:“你下午一直在忙这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