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仿佛做了极漫长一个梦。
这梦血腥,混乱,惊悚……又缤纷,柔软,旖旎……
混混沌沌,光怪陆离,以至于他惊醒时,都还感觉身在梦中。
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张又尖又瘦的脸,稀松的两道黄眉毛底下挂着俩骨碌碌的眼睛,莫三刀似曾相识,蹙眉想了半晌,正要发问,那人已抢先说道:“我已经将你体内的蛊虫取出来啦。”
莫三刀心头猛跳,这才反应过来,脑海里的那一片乱影并不是梦。
环佩道:“噬心蛊之所以对你不起作用,是因为你修炼了‘九鬼一剑’吧?”
莫三刀又是一震,看向环佩,瞪圆眼睛。
环佩坦然道:“我给你把过脉了,你体内有一股极邪的真气,凡是带血之物侵入,皆会被这股真气反噬。天底下除了花云鹤‘九鬼一剑’的心法外,没有哪门内功能达到这种效果。”
莫三刀一面盯着她的脸,一面神思飞转。那夜中蛊之后,他四肢冰若玄铁,胸膛烫如火炙,原本以为是必死无疑了,谁想神智并非丧失,即便是环佩念咒,也依然能行动自如。当时形势危急,他完全无暇去思索背后的原因,眼下听环佩提起其中玄机竟系“九鬼一剑”,不由暗暗心惊。
“此事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知道?”莫三刀冷声。
环佩摇头。
莫三刀暗松口气,面上却仍不敢放松:“守好这个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
环佩点头,低头把床边的药箱关好,又道:“药我也给你换过了,你身上伤口虽多,恢复的速度倒是挺快,再卧床休养两日,应该就无大碍啦。”
莫三刀动了动,猛觉全身上下一阵钝痛,有如被巨石碾压。环佩喝道:“都说了还要卧床两日,动什么?!”
莫三刀一怔,瞧着那严厉的眼神,竟真有点儿不敢动了。
只好拿嘴聊表不满:“你的胆怎么变肥了?”
环佩眨眨眼睛,不动声色地拿起药箱,离床远了一步。
莫三刀转头将四下打量过去,心里到底念着那人,边打量边开口:“其他人怎样了?”
这是间小巧别致的卧房,雕花窗柩底下摆放着一张镜台,台上的玉壶春瓶里月季生香,看样子应该是宫中哪位宫女的闺房。
环佩抱着药箱道:“宫主、萱娘、朱宏文还有流芳、青雀她们都死了,其他人也半死不活的,现在还在疗伤。”
她老老实实地道来,声音里丝毫悲恸情绪也不闻,反是莫三刀听到水含烟死讯时心里一揪。
“她……真死了?”莫三刀声音发涩,想起自己晕倒前听到的那声悲号,心有余悸。
“是啊。”环佩道,“她体内的噬心蛊未解,与萱娘命脉相连,如不自戕,怎么杀死萱娘?也不对,噬心蛊未解,她就算不自戕,只要萱娘死,她也一样得死。”
环佩皱眉念叨:“反正都是死。”
莫三刀心头乱跳,眼前又一次浮现水含烟挥掌自尽的情形——
满庭落叶沉浮,煞气飞荡,她闭目落泪,含着笑将那致命一掌往胸口狠拍下去……将一切阴谋、算计、恩怨、爱恨都归于沉寂。
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想过的一种结局。
屋内一时寂静,莫三刀沉默良久:“白公子他……”
环佩道:“本可以醒的,可他自己不肯醒来。”
莫三刀心情沉重。
鬼使神差地,他迅速联想到了花梦。
“花三小姐怎么样?”他的意识只停留在昏倒的那一刻,恍惚记得花梦当时已经受伤,却不清楚伤势到底是什么程度。
“她无大碍,已经走了。”环佩道。
“走了?”莫三刀脸色顿变,胸口心脏竟几乎跳出喉咙来,想也不想,咬紧牙掀开被子,跳下床穿上鞋直奔屋外。
环佩瞠目结舌,半晌,才朝着门外低低道:“我是说,她已经走出天机台了……”
天机台内弟子除擅巫蛊之术外,对医药亦深有研究,宫内人的伤病一直以来都是由她们处理、照料。自那夜水含烟与萱娘同归于尽——一场血腥的宫变终于尘埃落地后,幸存的几个摘星台、寒枝台弟子组织起来,将重伤的莫三刀等人抬入就近的小院内,吩咐环佩及另两个临时倒戈的天机台弟子诊治。
花梦是在第二天黄昏时醒来的,她身上的皮外伤不多,主要是被朱宏文那一掌打伤了经脉,在给环佩看过后,又兀自运功调息了半日,到今日午后,总算将将好转,下得床来。
受伤的人实在太多,整个天机台都被汤药味泡得苦巴巴的,到哪儿都熏得人头昏脑涨,花梦只好走到天机台外的小山坡上透气。
午后日光浓烈,微风习习,漫山遍野的芒草随风而动,铺天花丝飘向山下一个个残垣断壁、血迹斑驳的院落。
摘星台的方向,静如死水,至于寒枝台,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就连眼底的这个天机台,也彻底名存实亡……独坐在这小小的坡头极目望去,所见真是翻天覆地,满目疮痍。
花梦无声而叹,回想这一切的始末,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本是为亲眼目睹合欢宫覆灭而来,可当这一切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内心竟未觉丝毫快意,反倒涌动着阵阵难以名状的悲戚。
是因为在这里死去的某一个人,曾奋不顾身地救下她的性命?还是因为死亡本身就无法使人真正的痛快、解脱?
念及那一张苍老又可怖的脸,花梦胸口微微发闷,心中茫然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