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梦提心在口,站在莫三刀身旁不敢说话,他自己大伤未愈,又才与水含烟激烈一战,运功不过多时,额头便已热汗如注,显然内力难支。她心中慌乱,想也不想,径直便在他身后坐下,抬起双掌为他渡送真气。
他二人武功虽不错,却到底年纪轻轻,内功有限,加上从无替人运功疗伤的经验,贸然行之,难免损伤自身经脉,不过少顷,便如蚁力负山,难以为继。
正巧此时,鬼婆婆终于悠悠醒转,发觉他二人在竭力为自己输送真气后,奋力挥臂将人推开。
“……你们不要命了吗?!”
运功被强行阻断,莫三刀与花梦皆遭创伤,喘息着倒向一边。鬼婆婆强忍五脏内上窜的气血,喊完那一声,只觉头晕目眩,精疲力尽,整个人很快又往下倒去。
“师娘!”莫三刀慌忙把人接入怀中,望着她行将就木的惨白脸色,一时之间如堕冰窖,全身阵阵发寒。
鬼婆婆艰难地睁开眼来,望着他焦急的脸,哑然轻笑:“……别、别白费力气了。”
莫三刀心慌意乱,抬头去喊玄凤:“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玄凤望着这一幕,已然七魂去了六魄,茫然不知如何应答。
火光缭绕的石室内赫然一片死寂,鬼婆婆突然竭力抬起手来,紧紧抓住了莫三刀的衣襟。
“孩子……”她气若游丝,眼睛里却仍带着那一股韧劲儿,边说边将手心里攥着的一块令牌递了过去,“你是何元山的徒弟,那就也是我的徒弟……我现在有事交付与你,你……必须答应!”
莫三刀低头一看那令牌,见上面刻着“寒枝”二字,乃是鬼婆婆号令寒枝台弟子的腰牌,心头顿时大跳。
鬼婆婆强行把令牌塞进他手里,睁大双眼:“大敌压境,萱娘若无同谋,绝不敢如此放肆……我将此令给你,便是将阖宫生死交付给你……你务必替我铲除奸佞,救回宫主!”
莫三刀脑中轰鸣,只觉手中那令牌烫如火石,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鬼婆婆却分毫不准他犹豫:“听到没?!”
莫三刀听这吼声,知她心意已决,只好点头:“徒儿……听到了。”
鬼婆婆眼底厉色这才消散,旋即又道:“还有一事。”
这一回,她声音陡然软下,反倒更给人心惊之感,莫三刀只觉那生死永隔的恐惧感愈发真实起来,心头一片冰凉。
“师娘还有何事吩咐?”莫三刀出声询问,声音颤抖。
鬼婆婆深深喘息,双眸之中缓缓泛起悔痛之色:“你跟你师妹的婚约……还是作罢吧。”
莫三刀一惊,眸光在暗影里剧烈颤动。鬼婆婆道:“嫁给一个旧情难忘的男人,于女人而言……是很痛苦的。”
她说罢,余光掠过一旁的花梦,莫三刀自知自己的心意早被窥破,一时羞愧无地,又隐隐如释重负。
“我会的。”莫三刀低下头。
鬼婆婆微微一笑,松开的他的衣襟,轻声道:“把那姓花的丫头……给我、叫过来。”
莫三刀不料她突然要见花梦,怔了怔,方看向旁边人:“我师娘想见你。”
花梦起先守候在旁,听到鬼婆婆要莫三刀与阮晴薇解除婚约时,心中狂跳不已,犹自不能置信,这厢见她要见自己,更是惊疑难定。
她缓缓走近鬼婆婆,方一坐下,猛被她紧紧握住手背。那苍老、冰冷的手紧握上来,像被一条条干枯的树根缠住,花梦吓得一颤,本能地要抽回手去,却又给她死死攥着,丝毫动弹不得。
“你别怕……”鬼婆婆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直直地望着她,声音嘶哑,“我不会害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的……”
花梦僵硬地坐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胸口里突然一阵刺痛,眼眶里亦泛起酸涩之意来。
鬼婆婆缓缓道:“我这辈子……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可唯一后悔的,只有一桩……就是十八年前,抓走了那对婴孩。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想求你、求你帮我……”
花梦听着她愈来愈微弱的声音,情不自禁追问:“帮你什么?”
鬼婆婆见她眉间泛起担忧之色,带泪微笑:“求你帮我……了却一桩夙愿。”
花梦颤声道:“什么夙愿?”
鬼婆婆凝望着她,眼角泪水无声流下:“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惜,我没能养大她,我只陪了她一个月……没来得及听她开口说话,所以,从没听她叫过我一声‘娘’……她与你一般年纪、一般模样……我能不能拜托你,拜托你替她……叫我一声、‘娘’……”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花梦听到这里,眼中竟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她茫然地转开头,被鬼婆婆紧握的手亦开始用力往回抽,鬼婆婆却拼命地握着,好像拼尽生命的最后一分力也不肯放手:“我求你……就一声、一声就好……好不好?”
她嘶哑的声音到最后,竟变成了所有人从未听闻过的乞求,莫三刀难忍悲痛,把花梦拉住:“我师妹自小被我师父养大,至今不知我师娘尚在人世,你就看在,我师娘曾救过你的份儿上……答应她吧。”
花梦转回头来,看到火光之中,鬼婆婆几近枯竭的一张脸,猛又想起先前玄凤在地宫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
“那时候,她也刚刚生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个宁可舍弃青春、美貌、情人之爱……也非要生下的孩子。她比花云鹤的那位夫人更清楚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她当年绝不会那么做。”……
想到这里,花梦心中遽然蔓延开一股难以名状的、窒息般的悲痛,她睁大眼看着鬼婆婆,极力地隐忍,可泪珠还一颗一颗地从眼眶里往下砸落,落在自己颤抖的手背上,落在鬼婆婆即将枯死的手心里。
“……娘。”她哑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风。
可是,鬼婆婆笑了,她在泪水中、微笑中慢慢阖上了双眼。
她感受到了这一阵仿佛没有存在过的风。
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轰然松开,那一条条枯藤一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下去,花梦的心猛然往下沉落,像是要沉落入永无尽头的深渊。
她神魂俱震,脱口唤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