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余在虚空里的剑气消散,冲天落絮纷纷飞落,白彦回剑落地,视线投向跪倒在鬼婆婆身前的那八名劲装少女,眼底风云未歇。
这批少女年纪俱轻,身法却异乎寻常的敏捷,取人性命的手段更是狠绝、凶悍。刚刚不过是他一招剑的功夫,这些少女的判官笔便已悉数贯穿了那些彩衣宫女的喉咙。
幸好,是友军。
风掀残叶,吹乱众人鬓发,当首那个少女掩在乱发后的脸容色平平,却生着一双极其有神的眼睛,宛若蛰伏于暗夜洞察一切的鹰隼。
她名叫玄凤,是寒枝台的影卫首领。
“怎么回事?”鬼婆婆又一次望向林外,阴哑的声音中深藏焦虑。
玄凤道:“一个时辰前,萱娘在摘星台通报您通敌卖主,引狼入室,传宫主合欢令,命全宫上下围剿寒枝台,并入山搜查,查到您后,即刻正法。”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内挟翻天风云,然玄凤脸上更无半丝骇色,反倒是鬼婆婆被那句“围剿寒枝台”惊了一惊,强压不安,怒声叱道:“宫主尚在沉睡之中,如何传令?!她萱娘又是个什么东西!连审都不审,就敢越过宫主定我的罪了?!”
玄凤众人伏低上身,不敢作声,鬼婆婆心念疾转,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渐渐发红。
玄凤低声道:“回婆婆,此令的确是宫主所下,她……醒了。”
鬼婆婆大愕。
白彦听这一句,心神亦被狠狠震动,猛然上前:“你说什么?”
玄凤冷不丁被白彦抓住手腕,素来沉寂的脸上掠过一丝讶然,旋即转为冷漠。
白彦仍未察自己之失态,声音急迫:“她怎么醒过来的?你们把阿冬怎样了?”
玄凤垂落眼皮,挣脱白彦的手,与此同时,鬼婆婆的回应道:“那娃娃尚在我们手里。”
白彦顿松一气,念及那张滚圆的肉脸,恍惚间竟有丝合浦珠还的庆幸,然想到水含烟,却又心跳如鼓:“那她——”
鬼婆婆紧紧攥着手中金杖,沉默少顷,张口向玄凤身后的一名少女吩咐道:“将那娃娃带来。”
那少女领命而去,白彦正欲追上,却见鬼婆婆身形闪过,眨眼如烟散去,玄凤瞥向白彦:“跟上。”
言罢,追随鬼婆婆的方向疾掠而去。
一行人掠出茂林,距离寒枝台尚十里之远,便见院上夜穹火光熊熊,青烟如墨,心内纷纷一寒,待迫近院门,一丝杀伐之声也不闻,更是胆战心惊,生恐院中人已悉数被萱娘派来的宫女屠尽。
鬼婆婆一人当先,肺腑如焚,便要掠至院内,忽见烛天火光里腾空跃下一道黑影,定睛望去,竟是莫三刀横抱花梦,口叼浸血长刀,自烈烈火光中走来。
月夜之下,一脸血污,两眼通红,满身伤口。
众人不寒而栗。
鬼婆婆定神之后,疾步赶来,却遭莫三刀一记眼神制住。
这显然是刚刚从舔了无数鲜血的眼神,暴戾、阴狠,以及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戒备。
鬼婆婆想起先前是自己命人将他带来此地的,心知被他误会,忙解释道:“萱娘诬告我背叛合欢宫,让宫主下令屠我寒枝台,我亦是刚刚才得到消息。”略微一顿,细辨着他血脸上的表情,“你……可还好?”
莫三刀叼着那刀,通红的眸底杀意稍敛,鬼婆婆立即向玄凤示意。
玄凤来至莫三刀跟前,欲接下他怀中昏迷不醒的花梦,却被他本能地避让。
场面一时尴尬,还是白彦大步走来,挡在玄凤之前探臂一抄,驾轻就熟地把花梦横抱入怀,这才化解。
玄凤冷淡的眼神从白彦脸上扫过,落向他怀中的花梦,探探鼻息,向鬼婆婆点了个头。
鬼婆婆松一口气,重又看回莫三刀。
艳红的火光下,他遍布血污的脸依旧令人发憷,幸而那双素来通透的眸子渐渐由腥红恢复了褚褐,褪下了凶悍与戒备。只是那一身的伤……
鬼婆婆又蹙起眉头。
许是被这探究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耐了,莫三刀拿下嘴里的刀,声音散漫如常:“还不走?”
鬼婆婆微怔之下,轻笑出声,望向他身后一片鲜红的庭院。
大火把原本昏暗的场所映照得亮如白昼,一个个被砍割的少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庭中,分不清是萱娘那边的,还是原本便属于寒枝台的,又或者,从前属于寒枝台,眼下却已变成了萱娘的……
鬼婆婆心中五味杂陈:“那些个丫头,都是你杀的?”
莫三刀“唔”了声,先前极为血腥、凶残的几幕情景从脑海里飞快掠过,又摇头,他恍惚记得,自己并没有杀太多,有一些,他甚至还想保来着,只是……
“罢了。”
鬼婆婆打断他的思绪,寒枝台大火,萱娘定会再派人来查探,此地的确不宜久留。
她回头向玄凤吩咐:“先退入地宫,稍加整顿后,再去摘星台看看。”
鬼婆婆口中的“地宫”,乃不归山皓月峰下的一座地下暗室,距离摘星台极远,原先是宫内用以关押罪人的地牢,后废置不用,辗转几十年,便成了一片阴暗而潮湿的废墟。有回鬼婆婆途径此处,也是突发奇想,图个隐秘清净,便命心腹玄凤替她拾掇了一层出来,留给她闭关修炼所用。因本就是图清净,故除她二人之外,合欢宫内并无人知晓。
拾掇出来的这一层,位于地宫最底,毕竟也就是练功所用,室内并无甚么家具,点燃火光,入目也就是一张石榻,以及一方石案而已。
白彦把花梦放到石榻上的档口,鬼婆婆已吩咐玄凤去接应先前派去带阿冬的那名影卫,又命剩下几个去外间勘察整座地宫情况,以备情势紧急时有路撤离,待再次入室来,白彦已不见人影,火光幽幽的石室中,独剩莫三刀与花梦两个,一人躺在石榻上,一人坐倒在旁边地上,皆是血迹斑斑的手交握在一处,像极一对死里逃生的苦命鸳鸯。
鬼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很想发作,可一上前瞧清楚莫三刀身上那些骇目的伤,心头又被狠狠一击,生出些微不忍来。
可当事人却仍全然不觉似地坐在那儿,阖上眼睡了,任身上皮开肉绽处的鲜血慢慢地流着,仿佛个铁人般。
鬼婆婆胸口郁气一滞,猛然转身往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灰尘遍布的旧药箱。
“哐当”一声,药箱被扔在石榻旁,莫三刀却恍如未闻。
鬼婆婆阴着一张脸,复又离去。
黑夜已至尽头,石室内却仍旧昏昏暗暗,幽幽惨惨,纵然有壁上的火把映照,也难驱阴晦。莫三刀靠在冷且硬的石壁上,睡着睡着,人突然倒下来,砸在花梦瘦削的肩上。
花梦紧闭了一夜的眼皮微微翕动,这一回,终于醒了。
睁开眼睛,尚且看不到这半明半昧的石室,影影绰绰的视线里,出现的只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头发散乱,浓黑的眉毛紧蹙着,上面沾染着发黑了的血,使得那高挺的鼻梁也锋利如刀似的,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