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婆婆走至亭下,答非所问道:“白公子刚刚看见那人,可是我们宫主?”
白彦皱眉道:“你分明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象,何必明知故问。”
鬼婆婆道:“虽是眼前虚像,却是心中真像。白公子既能在此看见宫主,可见对她用情之深,此番不辞艰难来到不归山中,想必并不是为了那盟主之位,而是为了心中那段不了之情吧?”
白彦眼神渐渐变冷:“婆婆到底想说什么?”
鬼婆婆轻笑一声,迎上那杀气涌动的眼神:“如若那娃娃与宫主只能活一个,白公子会选择让谁活下来呢?”
此话一出,有如平地一声惊雷,便是身后的莫三刀都震了一震。
白彦眼底杀意顿涌:“什么意思?”
鬼婆婆直视着他,沉默片刻,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宫主,已经大限将至了。”
白彦瞬间失色。
鬼婆婆拄着金杖走上亭来,缓缓道:“半年前,宫主闭关练功时内气动乱,经络损伤,魔性大发,一夜之间误杀摘星台大半宫女,我与萱娘无奈之下,只得先合力将其制服。那朱砂掌本就阴邪,宫主走火入魔后,全宫上下百余人命,危在旦夕。为稳大局,萱娘冒险对宫主下了定魂蛊,此蛊可令人沉睡,暂且压制宫主体内的魔性,却必须在百日之内取出,否则,蛊虫入心,中蛊者必死无疑。这百日中,我先设局陷害蓬莱城,想逼迫花云鹤交出‘九鬼一剑’剑谱,那剑谱中的心决本就属旁门左道,或可邪克邪,助宫主回归本元,谁知一击未成,倒被反将一军。后来,我听闻吴越一带有个叫‘百花村’的地方,村中长满奇花异草,人人用毒如神,更有圣女一说。这圣女自胎中便受各类奇毒滋养,出世后百毒不侵,其血液更是珍贵异常。中毒者吸食之,毒性可解;平凡人吸食之,强健精魄;失心者吸食之,扶正归元……”
夜风穿亭而过,不知何时,竟变得阴冷刺骨,鬼婆婆走至白彦身后,无声停下。
“那娃娃,并不是我宫中之人,她是我费尽心思,从百花村中掳来的给宫主扶正归元的——百花圣女。”
“百花圣女”四字落地,亭内风声骤停,白彦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儿,像块被冰封住的石碑,唯独双眼里情绪翻江倒海。
跋涉千里至此,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会面对的现实,却决然没有想过,她便变成如此。
更没有想过,自己捡来的那个小破孩,竟然是她的救命稻草。
难怪鬼婆婆会冒险在合欢宫楚歌四合之时出山,难怪自己会一路遭到合欢宫的追袭,他原本还尚存一分被她记恨的诡异快意,现下想来,真真是可怜可笑,愚人自欺。
白彦闭上眼睛。
鬼婆婆望着他,声音骤轻,如若叹息:“定魂蛊的期限还剩两日,正好够萱娘以圣女之血入药,老身知道公子心善,恐不忍那娃娃为人鱼肉,遭此横祸,但若非如此,宫主实在回天乏术。”
冷月如水,泼在白彦肩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身体在不住地战栗。
鬼婆婆耷拉着眼皮看他,静候他的选择。
纵使她并不需要他选择。
“她人在哪儿?”白彦开口,声音沙哑无力,得像从指缝滑落的砂砾。
鬼婆婆确认:“宫主,还是那个娃娃?”
白彦一字一顿:“水含烟。”
鬼婆婆深藏笑意,拂袖向竹亭后轻轻一招,当即有名彩衣宫女上前候命。
鬼婆婆的目光投向至始至终沉默着的莫三刀:“带这位公子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他怀里的那位姑娘。”
莫三刀微锁眉头,视线从鬼婆婆脸上一掠而过,落向白彦,沉默之中,欲言又止。
鬼婆婆的住处名曰寒枝台,距离那座生满茉莉的花谷并不远,景致仍是一派清幽——三进院落,白墙灰瓦,翠竹青石。此时已过夜半,院内没有灯火,目之所及,仅有泠泠月华普照,愈把人的影子拉得脆弱、单薄。
莫三刀抱着花梦,随那宫女入客房,待把人放在床上,屋内方燃起影影绰绰的烛光。
那宫女掌灯上前,大致察看了下花梦的伤势,微蹙的眉头散开:“已无大碍,休养两日便好,公子先随我去客房休憩吧。”
莫三刀却道:“不必,我就在这儿。”
宫女自然一愣,花梦虽眉眼英气,又着男装,乍看之下是能以假乱真,但适才鬼婆婆已点明了“姑娘”二字,显然有意提醒她预备两间客房。
“这位姑娘一身血污,里衣、兜肚也都破了,须得好生清洗、更换,公子确定要守在这儿?”宫女抬眼看向莫三刀,瞥见他迅速胀红的耳根。
他该打退堂鼓了。宫女这么想,却见他在暗影中锁住眉,闷声回:“嗯。”
宫女眼神闪烁,沉吟少顷,颔首应“是”,放下灯台去屋外准备衣物,又吩咐了个小丫鬟准备热水、毛巾。
回来时,莫三刀果然还守在床畔,整个人像座倾倒的山,疲惫、却又很似安然地伏在床头。
伏在床上那人的身畔,手里,握着她的手。
宫女神色微动,转头向捧水盆的小丫鬟递了个噤声的眼神,轻手轻脚入内,把干净的衣衫放在圆桌上。
那小丫鬟也随之放下了手里的水盆、帕子。
宫女无声上前,阴影不断投落在莫三刀沉睡的脸上。
“公子?”
一阵沉默。
屋内仅剩疲惫、沉重的气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