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用这把赤夜刀练成“归藏三刀”,他要杀死花云鹤。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叫“莫三刀”。
那把几乎没有人见过,因为见过的人大抵都死了的第三把刀,也就是他立誓用来取花云鹤项上人头的——赤夜刀。
莫三刀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窗内窗外都乌压压一片。
他是被痛醒的,也是被渴醒的。
先前的剑伤八成又裂开了,加上那些鞭伤,齐齐发作起来,真是如被千千万万只火蚁啃噬一样。莫三刀皱紧眉,想起身去找碗水喝,才一动,痛得低喊一声,倒回了床上。
“三刀……”一个惺忪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莫三刀转过头,这才看清,自己床边趴着个圆圆的脑袋。
圆圆的脑袋听见动静,慌手慌脚地爬起来,从窗边几案上摸了火折子来把灯点上。屋内一亮,影影绰绰的火光,映出了阮晴薇憔悴的眉眼。
莫三刀一愣,进而咳笑起来。
阮晴薇顶着一双又肿又黑的杏眼,气道:“你还有心情笑!”
莫三刀不笑了,笑起来,身上更痛了。他强忍了笑,望着朦胧灯影里的阮晴薇,哑声道:“我渴了。”
阮晴瞋他一眼,起身去倒了杯热茶,扶他起来,喂他喝下。
莫三刀一个喉结骨碌地动,一杯喝完,呐呐道:“不够。”
阮晴薇忙又倒了几杯。
莫三刀喝饱了水,重新躺下,阮晴薇放了茶杯,望着他疲惫的脸,眼中又一酸,强忍了道:“这回我爹下手有点重,没个十天半月的好不了,伤药我已经替你敷上了,这回你就安生些,别又趁我不注意偷跑下山去喝酒。”
莫三刀扯扯嘴唇,狐疑道:“有那么严重吗?”
阮晴薇拿眼睛瞪他,懒得答。
莫三刀扫了扫窗外的光景,问道:“我睡多久了?”
阮晴薇道:“三天三夜。”
莫三刀暗暗一惊。这回,竟闷头睡了恁久。
他舔舔嘴唇,眼底的神情被长长的睫毛掩去:“难怪饿了。”
“饿了?”阮晴薇起身,“锅里给你留了饭菜,我去热一热,你等会儿。”
说完,转身就去了。
吃过饭,窗外传来稀稀疏疏的蝉鸣,莫三刀靠在床背上,转头,发现天色已经微明。山间的蓊蓊树影掩映在晨雾间,微风从雾中吹来,挟着幽然的泥草香气。
莫三刀闻着这香气,目光凝在雾中,久久不动。
阮晴薇在一旁收拾碗筷,见他神游,便问:“想什么呢?”
莫三刀眨了眨眼:“想喝酒。”
阮晴薇拿筷子在他头上一敲。
莫三刀蹙眉,道:“能心疼心疼我吗?”
阮晴薇撇嘴,转回身去擦桌子,擦了一会儿,抿唇道:“三刀啊……”
莫三刀默默看雾:“嗯?”
阮晴薇垂下头,边擦桌子边道:“你,恨他吗?”
莫三刀转回头来:“谁?”
阮晴薇停了停,低声道:“我爹。”双眸一抬,定定望着莫三刀。
莫三刀脸上一怔,旋即失笑道:“阮晴薇,你傻了吗?”越笑,眼里越明亮,越坦荡,“我怎么会恨师父?”
阮晴薇愣住,忽然扔了抹布道:“可他总是这么对你!”
那些尖锐的鞭声、骂声仿佛又回到了耳畔,阮晴薇瞪着眼,眼里又湿了一片。
莫三刀低头,笑了。
“晴薇,师父救了我,把我养大,还教我一身武功,我怎么会恨他呢?”莫三刀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澄澈又黯然,“如果没有他,我早死了。”
六岁那年,第一次被阮岑鞭打后,莫三刀很怕。又惊又怕。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靠近阮岑,甚至头几天一度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声不言。
那时候,他在心里问阮岑:为什么不让我叫你“爹爹”?为什么打我?为什么要骂我是“孽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没有人给他回答。
直到有一天,阮晴薇满眼是泪地跑进来,向他哭道:“师兄,你知道吗?我爹他病了!”
莫三刀一呆,怔道:“师父,病了?”
阮晴薇点头如捣蒜,泪花洒了他一身:“嗯,爹患了疯病了,只要一发病,就会打人!”
莫三刀身子一震:“那……”
阮晴薇抢道:“所以啊,爹他打你不是恨你,也不是因为你是孽子,是他发病了。师兄,你不是孽子,你和我一样,都是爹爹的好孩子,只是我叫他是‘爹爹’,你叫他是‘师父’罢了……”
那时候,莫三刀并没有完全听懂,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记下了“师父病了”,“师父发病才打我”,“我不是孽子”……这些话,一晃,便十二年了。
还害怕吗?
坦白说,早已经习惯了吧。痛,还是会痛,难受、委屈,也还是会有,可只要心里想着:师父发病才打我,师父并不是恨我。那么那痛,那难受与委屈,便也都不算什么了。
“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太小气了。”莫三刀看着阮晴薇,眼睛一眨。
阮晴薇破涕为笑。
“没个正经。”她把眼角的泪一抹,转身端了托盘,“我走啦。”
莫三刀挑唇道:“常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