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中午时那名为“姹颜”的香薰油买来了,永仪慌忙起身解下玄微真人脸上素帕,倒了十来滴油上去,面带喜色道:“师父,这油很香的,这下你便闻不到那药古怪的味道了。”
她边说边半跪到他竹榻边,想将素帕替他重新系回去。
玄微真人却猛地坐起了身,将她手中素帕拽了下来。
永仪以为他哪儿不高兴了,吓得往后仰了仰。
玄微真人一手够到她肩,将她往面前带了些许,低头又将那块素帕整好,抬手就要给她蒙在脸上。
“师父我不用……”永仪犹在惦记这油昂贵,便再度往后退了退。
玄微真人的手虚悬在空中,片刻后方缓缓落下。
“永仪。”他声音沙哑道,“你无需自责。”
永仪迎上他难得带着柔和温度的目光,胸口忽觉呼吸一滞,两行眼泪便夺眶而出。
她从昨晚到现在都硬撑着不敢哭,这时听了他这么一句浅浅安慰,便再也绷不住满心的惊慌愧疚,明知道自己越哭越容易惹他不快,但仍旧忍不住泪,一边顺从地往玄微真人面前凑了凑,一边哽咽道:“师、师父……永仪凡心未净,才遭上天惩罚,连累您受这么重的伤……”
玄微真人微摇了摇头,待她哭得差不多了,便将手探到她脑后,细致地替她将素帕打了个结。
这姹颜曾是京中女眷趋之若鹜的香油,永仪幼时便有一瓶,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来给来访的小姐妹们炫耀一番。此时这块素帕一蒙上脸,那股熟悉的奇香便立刻遮掩住了玄微真人腿上药膏的恶臭。永仪来不及伤感,紧接着从自己怀中取出另一块锦帕,想赶紧替玄微真人绑上。
她展开锦帕时愣了愣。这块锦帕是从琅琊山出来前永淳交给她的,绣了只仙鹤,她知道玄微真人不喜欢,一直藏着没用,又不好扔掉,便只得放在怀里,但此时除了它,也没别的帕子好用了。
玄微真人见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心知肚明地将绑在她脸上的那块素帕取了下来,换到自己脸上,又从她手中再度拿过仙鹤锦帕,展开折好倒了油,再重新替她绑好。
先前那块素帕已经带着她的泪水,她怔怔地看着玄微真人将它覆在脸上按了按,重又仰面躺回了竹榻上,阖上了双眼。
这香气四溢的油一用,那恼人的臭味便再也闻不到了,玄微真人几乎是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只是他腿上伤处还是痛楚难当,睡得便极其不稳。
他原本清醒时还能自己忍住不动,这时神志略一涣散,便总是想把伤处往竹榻上贴去,好像想找一丝清凉。
永仪怕他加重伤势,别无他法,只得坐到竹榻那头,将他左足抱在怀里按住,不让他乱动。
她坐着坐着也撑不住了,便横卧在他脚边,蜷成一团,紧搂着他腿浅浅睡去。
夏日午后渐渐升温,这池上的凉亭里却分外凉爽,四面悬挂的细细竹帘挡住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也挡住了浓烈阳光,只在两人身上留下一道道浅浅光线,愈发令这座凉亭间充满了静谧温馨的气息。
所有送饭送水的人都是匆匆来去,在亭外喊一嗓子,交接了东西便走,除了太.安真人时不时捂着鼻子来关切几句外,这座凉亭接连几日都只有玄微真人与永仪二人。
他们俩几乎不说话,永仪更是愧疚混杂着心疼,刻意不想其他的事,除了悉心照料师父以外,全然心无旁骛。
玄微真人从未说过她什么,也没问过她失火那晚到底去了哪里,只是由她折腾,让她给自己换药、清理伤口、端茶倒水,看着她的眼神也不那么冰凉,而是带着一丝宽慰。
永仪从未这般照料过伤患,但她从小养尊处优,知道怎么让人舒服,记忆中受过的伺候都用在了此时,一瞬都不错眼地紧盯着玄微真人,他想要什么都无须开口,她自然便心有灵犀地奉到他手上。
那恶臭之药确有奇效,玄微真人腿上伤处第五日上收了口,太.安真人一早来看他,便提醒他要下地活动活动,否则伤口新肉长得粘连一处了,以后只怕便伸展不开了。
待太.安真人一走,永仪便恭敬道:“师父,我扶您起来走走?”
玄微真人犹豫了一下。
他这几日都与永仪形影不离,每日还要被她撩开裤腿上好几次药,按说修道之人心中应当绝无杂念,对这种简单明了的师徒之谊更不该有什么顾忌,但他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每每看着她替自己上药的认真神色,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她是他的徒弟,他除了爱护、教导她以外,不应该有别的想法。
他从记事起便是道门之人,深知自己此生已与红尘之事断了缘分。
可此时低头看着她伸向自己的莹白双手,他竟无法自持地想要握上去。
他知道她的手又软又热,这几日已在他腿上额上抚摸过无数次,那是他此前从来未曾体会过的温柔亲昵。
越是想要,越是不能要。
玄微真人伸手扶住了身边凉亭石柱,自己站起了身,将脸转向亭外池塘。
他左腿有伤不敢用力,但又不得不缓缓将脚跟往地下踩,好将腿上伤口抻开。
永仪面带紧张地绕到他身侧,抬头盯着他脸色,不自觉地将手臂虚护在他背后。
玄微真人刚站了片刻,太.安真人又匆匆赶了回来。
太.安真人先让永仪出去回避,才转头满脸黑气道:“宫里来人了。在知客厅等着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