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乃是上一观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清晨天刚亮时,无数善男信女便会赶到紫金山下,待吉时一到,便会由观主领着观中道士及百姓们自山脚下沿着百级台阶缓缓而上,每上十级便要停下诵经祈福,跪拜殿中供奉的无量仙君,以求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这拜山之礼少说也要走上一个时辰,待众人爬到了大殿前,观主便要在大殿正前方开坛做法,这场斋醮乃是上一观中最为宏伟漫长的法事,需有高功、监斋、都讲三法师,还需有侍经、侍香、侍灯、知磬、知钟各七人,加上监坛知炉等,总共需调动观中四十九人。
这仍不是这一日的高潮。
自金虚真人起,上一观在这端午祭礼的最后加了诵经一节,并且只诵《道德经》,旨在劝导民众道法自然,一心向善。
诵经的礼台搭在大殿正前方,比殿顶还要高出三丈,诵经之人端坐台上,声越山陵,气达九霄。
起初几年倒也罢了,自从十年前金虚真人改让自己的徒弟玄微诵经以后,这诵经一节便成了端午祭礼的巅峰。无他,只因玄微真人盛名在外,传言都道他的样貌百年来难得一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直如仙君下凡,故而想借此机会一睹他真容的百姓实在太多,每到斋醮快结束时,民众们更会你推我搡地往前赶,想离诵经台近些。
端午来紫金山观礼的百姓一年多过一年,早已从山上连到山下,密密麻麻地,宛若一地汹涌的蝼蚁。
太.安真人擅于筹谋规划,几年前便已定下规矩,端午这日从子时起便会安排知客道士下山维持秩序,所有前来祭拜的民众不分.身份地位,只按到达早晚排成长龙,多少人可以登到大殿前,多少人可以排在上山台阶上,多少人只得守在山下,皆有定数。
永仪是这日的上一观中唯一一个守在殿后的人。
清心丸一贯是在端午祭礼全部结束后分发的,今年因为是到了上一观重新炼制的,没能提前准备好,所以这日她得赶在中午前看着丹丸炼好,晾凉装盒,及时送到大殿前,由太.安真人亲自派发。
从天明后开始的喧闹祭礼对她来说,遥远得恍如隔世,她只睁大着双眼盯着丹炉,满心激动地肖想着爹娘哥哥。
她爹不信神佛,从未在端午节带家人来上一观看过这端午大祭,而是独辟蹊径,专挑这无人忙于公事的日子带家眷出城,在别业的池塘边垂钓饮茶,无所事事,过一日只属于他们一家的偷闲时光。
清心丸出炉后,永仪赶忙将心神收回到眼前丹炉上。
所有的同门都在殿前奔忙,她一个人匆匆将十来个丹炉熄了,将所有丸药全部铲出来,在案上展开了,一手拿了一把大蒲扇,用力扇风,好让丸药速速凉下来。
她一边干活一边听着殿前动静,仙乐静下来时,她便知道法事已完,马上就要到诵经礼了,于是便也来不及等丸药凉透,便开始匆匆将丸药装入大盒中。
这清心丸也是宝物,据说药方还是当年玄微真人游历南疆时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的,里面用了不少珍贵药材,原本每年只发百粒,但玄微真人见索要清心丸的百姓太多,还有因为抢药打起来的,便一年比一年炼制得多,今年更是来了上一观便开了十几只丹炉,少说也练了上千枚丸药。
这丸药虽都不大,但捧在手中已是沉重无比,永仪不过是从丹房走到大殿后门,便已累得有点儿走不动了。
殿前此时已是一片静谧,唯有一个清越冷洌的诵经之声越过高耸金顶,缓缓散入群山之中,恍若天宫圣音。
永仪吃力地沿着殿边连廊绕道殿前,甫一抬眼,便再也没能错开目光。
她的师父玄微真人此时正坐在半空中的诵经台上,以俯视众生,飘然欲仙的姿态诵着经文。
他那一身雪白飘逸的道袍,洁如冰雪的侧颜,还有超凡脱俗的声线,都让她无法再向前迈开半步。
即便是日日见他,见了八年,永仪仍然觉得此时的玄微真人无比陌生。
对她而言,仙君神明原本不过是殿中泥做的塑像,经文中虚无飘渺的影子,壁画中大同小异的面目,直到此刻,她才终觉每一个拜过、听过、看过的仙君都有了真身。
诵经结束后,大殿前伏了满地的人群同时高喊“真君慈悲”,声音宛如山呼海啸一般,震得山峦回响,久久不绝。
永仪却依旧站在墙边那个角落里,回不过神来,直到有太.安真人的一个徒弟奔过来,推了她一把问:“这是清心丸吗?”
“是。”永仪慌忙将目光从高台上收回来。
那位师兄上下打量她一番,不无同情地道:“守丹炉守得快中暑了吧,药给我便成了,你歇着去吧。”
永仪却不敢走,只是将手中药盒交给了师兄,自己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到大殿前的高台下。
太.安真人已带着其他师弟们走到了殿前与百姓们挥手示意,而玄微真人正独自沿着高台背后的窄梯缓缓而下,永仪便等在梯下,待玄微真人脚一落地,便上前躬身道:“师父辛苦了。清心丸已经炼好交给师兄了。”
玄微真人依旧是不言不语,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永仪顿时发觉他有些不对。
他身形虚晃,面颊潮红,连呼吸听着都有些气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