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真人将目光收回来,迎着她紧盯着自己的含泪双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一时没能分辨这个摇头是“不要问”,还是“不知道”,却咬了咬嘴唇,收起了满心疑惑,往前走了两步跟在他身边。
两人走回方才那块大石,玄微真人便再度盘膝打坐,绵长轻缓地运起气来。
他道袍上自然也是一个破洞,只是山中昏暗,原先永仪没注意便没看出来,这时盯着他细瞧,才发现洞边的衣衫颜色发深,沁满了鲜血。
她不敢打扰他,也不敢问他疼不疼,只盯着那个破洞,再想起他身前那片狰狞的旧伤,便觉得平日的敬畏中竟带上了隐隐的柔软与心疼。
山里夜凉,永仪虽紧紧蜷成一团,却睡得极不踏实,每过片刻就要睁开眼睛,看看躺在大石另一侧的玄微真人。他倒是睡得极稳,侧躺成一个优雅写意的身形,面朝着她的方向,神色安宁,一动不动。
永仪天刚微明便悄悄起身了,想去林间寻点吃的。
他们在山上闲来无事时也常采野果野菜,换换口味,所以她没费什么力气便在林间寻到了不少蘑菇,各个都长的极大极厚,想来是在深山中根本无人采摘的缘故。
只是此处没有任何可以烹饪的工具,永仪犯了半天愁,才捧着蘑菇到坡下的清溪边,一个个洗净了,又去捡了许多溪旁的小鹅卵石,也尽数洗干净了,堆在溪畔一块稍大的平整石头上。
幸好她身上带了套精巧的火石火折,这时去捡了些干松针来,微一打火,便有了一簇小小火苗。
永仪待火苗蓬起来后便将那一堆鹅卵石丢进火堆,烧到极烫后,才将撕成小条的蘑菇埋进了石头间。
这儿无油无盐,但这蘑菇在石头高温下腾出清香之气,再混着松针的香味,竟让人胃口大开。
她埋头料理这一小堆蘑菇,见弄得还算像样,不禁吸了两口香气,颇为满意地笑了笑。
永仪恍然间一抬头,只见玄微真人已站在她身前,低头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些石头与蘑菇。
永仪慌忙拿起备好放在边上的两根细细树枝,双手递到他面前道:“师父,我没敢走远,也没找到什么鲜果,这蘑菇您凑合吃吃吧。”
玄微真人一时只看着她脸,却没接树枝,永仪慌忙又道:“这筷子是我从树上现掰的树枝,洗干净了的……”
玄微真人又走近了半步,忽而抬起右手来,四指分开微托起她下巴,用拇指在她脸颊上蹭了两下。
他从她脸上蹭走了一块黑灰,撤回了手看了自己指尖两眼,似乎犹豫了一下,永仪立马拿一只袖子裹住他手指,替他擦干净了。
他的手极冷,永仪却猛然觉得自己脸和手腾腾地烧了起来,慌忙低头背过了身,玄微真人似乎也尴尬了一二,只默默地从她手中抽出那一对树枝筷子,弯腰夹起了一块蘑菇,缓缓放入口中。
两人又陷入沉默,悄然无声地吃光了这清淡无味的一捧蘑菇,便重又准备上路。
“师父,您的伤不要紧吗?”永仪小心翼翼地问。
“无妨。”玄微真人已恢复了平日的冰雪之态。
“那……”她本想问他认不认识路的,但见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便笃定地往前走了起来,便不再问了,只是默默地缀在他身后。
山间无路,他们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林中穿行的。永仪脚上前几日起的泡早已经破开叠在了一块儿,隐隐作痛,走得便有些缓慢。
但她不敢喊疼,倔强地咬紧牙关努力想跟上玄微真人的步伐。
走了没几步,玄微真人忽然伸手往后一探,隔着两人的两层袖子,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拉着她往前走。
“再坚持一会儿。”玄微真人忽然道。
他没有回头,但声音中的温和与关切猛然让她想起了十年前的玄微。
永仪心头一暖,随即便被疑惑代替,一边胆战心惊地琢磨他到底记不记得自己,一边默不作声地被他牵着走,尽量踩着他踩过的地方,好走得稳当一些。
又往前行了片刻,太阳渐渐升到了树顶,在浓碧间洒满了金色的暖光,眼前的密林似乎变得稀疏了一些,山势也放缓了一些。
玄微真人牵着永仪走到林间一片空地,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抬手将食指指节放入唇间,吹出了一声清越的呼哨。
永仪已对他的种种所为没了刨根问底的心,只随他目光往前方看去。
片刻后林间树影微动,光斑闪了几下,竟从层林里奔出一头一人多高的极大灵鹿来。
那鹿矫健灵敏,褐色身躯上的斑斑白点在阳光下隐隐发光,头顶鹿角已分了三层支岔,一看便不是寻常野兽。
灵鹿四蹄翻飞,几乎连丝毫尘土都未曾溅起,便已奔到了玄微真人面前。
他伸出手掌平举向前,灵鹿便低头在他手心蹭了蹭。
接着永仪便生平第一次见到玄微真人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可以笑得如此美,美得令阳光失色,天地倾倒,美得仿佛雨后初晴,雪后初霁。
然后玄微真人拍了拍灵鹿的后背,带着那个笑转头对她道:“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