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秦翘楚就睡着了,沈彻抱着她与在宫门前徘徊的慕容霄不期而遇。
两个男人站着寒暄了一刻,他们说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但那之后的好多天,秦翘楚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慕容霄没来找过她,沈彻也没有。
醉酒翌日,秦翘楚头疼欲裂,秦琼喜滋滋地告诉她,她在明月楼题的诗被人传疯了。大家纷纷向掌柜打听她,想要一睹她的风采,掌柜得了吩咐不敢说,但他趁机将明月楼大肆宣传了一把,一时间楼中座无虚席,生意好得不得了。
秦翘楚听罢懊恼得直捶头,喝酒误事说的就是她没差了,酒后捅天,酒醒像个二傻子似的一问三不知。
她小心翼翼地问下属:“那天我没做甚么出格的事吧?”
“完全没有!”
秦琼爽朗大笑,双手在空中比划,神情喜悦,说得唾沫星子到处溅:“公主只不过将了楚王、怼了妓子、夸了阿臣……”
还与太傅打情骂俏,缠缠绵绵。
嘿嘿。
“你详细说说。”秦翘楚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公主说楚王看热闹不嫌事大,祸水东引之计用得妙,但是对你不起作用;公主还不许那妓子给太傅剥蟹,说她表里不一假模假式……”
“完了!完了!完了!”
秦琼滔滔不绝,秦翘楚却无心再听,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整颗心沉到了谷底。
慕容霄与芳华一同出现时,酒席尚未开始,她的意识十分清醒,虽对二人言行不豫,但不会傻到表现在脸上;没想到一喝酒,她就放飞了自我,不仅敢耻笑慕容霄,还与青楼女子争风吃醋,简直、简直……
丢人现眼,愚蠢至极!
“秦琼,”秦翘楚扶着头,有气无力道,“以后我再饮酒,你一定要拦着我,我若不听你就一巴掌打醒我,记住了吗?”
秦琼愣了愣,老老实实答道:“属下不敢。”
别说他不敢以下犯上,就是太傅那关他也过不去。醉酒后的公主的确有些惊世骇俗,但架不住人家喜欢啊,又是哄又是劝,又是搂又是抱,还给公主当马骑,在外面陪她疯了一天,最后人都是他抱回来的。
放眼九州,哪个女子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对公主动手,他怕是要吃熊心豹子胆。哦不,怕是得先到阎王那里借几条命才行。
秦翘楚见状佯怒:“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顿了顿,故意诈道,“你最近跟张丹臣走得很近,不会是对太傅生了攀附之心吧?”
“属下不敢!属下的主子永远只有公主一个,如有违誓,天打雷劈!”
秦琼被秦翘楚说得头皮一紧,想都没想就赶紧否认。虽然在他看来接近沈彻对秦翘楚有利无害,但他却不能承认,倒不是敢做不敢当,而是他摸透了秦翘楚的脾气。
这个小公主的性子,说得好听是执著,说得不好听就是固执。
她戒心极重,忧患意识又极强,对送上门的人、物一律采取防备态度。除了阿桃、阿梨与主上,能得到她信任的只有太傅与他。这份机缘来之不易,就算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也不能被她误会“背主”。
“不是就好。”
秦翘楚望着他若有所思,她不过想逗逗他,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
其实,就算他倒向沈彻那边也是情有可原。沈彻大权在握,个人魅力又强,不论男女,鲜少有不动心的。只是,这事发生在她身边,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还指望秦琼将来当上大将军,带着龙骧骑将齐王魏凤寅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呢。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室内落针可闻,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难捱的沉寂。
“长姐,今日午时在御花园举行琼林宴,你要不要去看?”
秦翘楚有些吃惊:“今年并非大比之年,何来琼林宴一说?”
“是太傅的意思。”
秦俊彦小脸如玉,眼里闪着兴奋之光,说话像竹筒倒豆,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四月底休沐那日,太傅酉时进宫来找我,奏请开恩科,我差人去问了另外三位托孤老臣,他们也正有此意,只是无人牵头就一直未敢提及。”
“准奏以后太傅雷厉风行,亲自任主考官,一月内取士一百五十人。前几天殿试,是太傅陪着我参加的,考题也都是他提前拟好的,太傅说前三甲关乎国运,一定不能要只会读死书的笨头鸟呆头鹅。”
“长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状元郎傅思归是我跟太傅一起看中的。他品貌俱佳,学问出众,大家私底下都说他是第二个沈彻呢。”
秦俊彦说得口干舌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完后待要继续却被秦翘楚的样子惊住了。她身子笔挺,两眼放空,呆呆望着地面,眼珠子一动不动,好像老僧入定一般。
“长姐,你怎么了?”秦俊彦唬了一跳,慌忙扑了过去。
秦翘楚眨了眨眼,声音带着潮意:“六宝,太傅是个大好人,他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着实不易,你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原来整个五月他都在忙着这件事,她还以为他又生她的气了。
“长姐放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六宝心里,太傅是亚父。”
秦俊彦面色严肃,将小胸脯拍得当当响,其实有句实话他没敢跟秦翘楚说,他怕她骂他不孝。
在他小小的心里,沈彻的地位实际上比先虞王还要高,先虞王虽给了他生命,却未来得及教导他陪伴他,这几年一直都是沈彻在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除了没喊沈彻一声爹,他自认为他们的关系与普通父子并无区别。
秦翘楚听得连连点头:“说得好,羊有跪乳恩,鸦有反哺义,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忘了本。”她笑着朝秦俊彦伸出手,“走,长姐陪你去琼林宴。”
“太好了!”秦俊彦一蹦三尺高。
到了御花园,二人很快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秦俊彦自不必说,他是国君,年纪虽小却很有气势和见地,众人早在殿试中领教过;秦翘楚声名在外,众人却都是头一回得见,无不被她的姿容仪态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碰翻了酒壶,有人摔掉了筷子,还有人偷偷摸摸擦着口水。
秦翘楚丝毫未留意到年轻举子们的热切和异样,她的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并未看见那个熟悉的伟岸身影,不禁有些意兴阑珊。
“长姐,太傅去西苑了。”鬼机灵秦俊彦看出自家姐姐的失落,拉了拉她的衣边,示意她低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秦翘楚的俏脸立即爬上可疑红晕,瞪了小兄弟一眼,勿自强辩道:“谁说我要找他?”
“呃……是我记错了,应是太傅有事找长姐。对对对,就是太傅有事找长姐!”
秦俊彦像个小大人似的对秦翘楚谆谆叮嘱:“长姐,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快去找太傅吧,别耽误了正事。”
“对了,太傅吃软不吃硬,还是上次那句话,他要是骂你你就听着,要是打你你就受着,要是不理你你就抱抱他。”
抱、抱、他?
沈彻若是只有八岁,秦翘楚倒不介意抱一抱,可他都是二十有二的成人了,跟他搂搂抱抱,她公主的脸还要不要?
秦翘楚满头黑线,被秦俊彦笑着赶了出去,秦琼陪她走到西苑,站不多久就叫肚子疼,说是要如厕,结果去了半个时辰都没回来。
秦翘楚长叹一声,愈发断定他是向着沈彻的,也懒得去找什么太傅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一边等人一边看蚂蚁搬家,她就不信他能在茅厕蹲到地老天荒。
“臣沈彻,臣傅思归见过公主。”
玩得正高兴,两道清越的男声骤然响起,手一抖,秦翘楚刚给蚂蚁搭好的房子散架了。她遗憾地叹息一声,随后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朝对面二人颔首:“二位免礼。”
傅思归看她看得眼都直了。
这个蹲在地上玩蚂蚁的小姑娘,就是传说中的虞室之宝韫玉公主?除了惊人的容貌和那份从容不迫,他没看出来她哪里有半分高贵冷艳的样子。
沈彻却觉得秦翘楚很可爱很可爱很可爱。
她醉酒那日,他终于理顺了自己混沌不堪的心绪。
在她之前,他没有憧憬过将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在她之后,他才明白世上有一个秦翘楚,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她冰雪聪明、狠戾果决、爱憎分明、睚眦必报、桀骜不驯,所有好的、不好的性情奇异地融合到她身上,造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她。
她柔若无骨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强似铁的心脏,就是这颗金子般的心,使他动了心。
他很庆幸当初听了先虞王的弥留之言,给了秦翘楚一个机会,考验了她整整三年。原本只是为了还恩,想看看她值得他付出多少,没想到却给自己惹来一个甜蜜的负担。
她的表现总是出乎意料,越和她接触就越惊喜,她就像一座宝山,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总能在意外之外再教人意外。
他以为,以他的个性,只会将这份悸动藏在心底,但面对醉酒后脆弱无助的她、抱着自己无声哭泣的她,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不惜冒着被明台取笑的风险当面承认了自己心思,从此将她牢牢护住,与她同进退,共呼吸。
…熟悉的气息慢慢靠近,即便垂着眸,秦翘楚也能感到沈彻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只要一伸手她就能触到他的胸口。
这样的距离让她的心砰砰直跳。
记忆深处,有那么一个怀抱,很宽很暖很好闻;还有那么一个声音,很低很柔很悦耳。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天籁之声——
“卿卿,别怕,我会保护你。”
卿卿,是她的小名。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被人唤起,更不曾被人以如此温柔深情的声音唤起,现在想来还是心跳加速。
秦翘楚越想脸越烫,她习惯性地去摸右手手背上早已不存在的牙印子。也不知她的酒到底是怎么喝的,居然能狠得下心对自己咬一口,虽然牙印已经消失不见,她却养成了无事摸一摸的习惯。
沈彻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觉得她的样子有趣极了,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若不是有人在身旁,他真想扑上去再咬一口。
秦翘楚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这位就是新科状元傅思归傅大人?”
傅思归连忙拱手:“正是下官。”
他这名字起得甚好,秦翘楚粉唇轻启:“敢问状元郎,何处是归处?”
傅思归忙道:“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秦翘楚再问:“那何谓心安?”
“《庄子·逍遥游》说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此其一也。”
“《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事有始末,物有终始,知其先后,则近道矣,此其二也。”
傅思归用这两段话,鲜明地表达了他的观点——一是说他不会因为世人的赞誉或责难而改变立场,二是说他明了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和追求,心中清澈而安定。
是个有见地的人,难怪沈彻会选中他。
秦翘楚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浅笑道:“状元郎果然好才学,主上对你赞不绝口,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日成为虞国的栋梁之材。”
“多谢公主,臣一定竭尽所能,为主分忧,为国效力。”傅思归又被秦翘楚刷新了一遍认知,搓搓手,踌躇道,“臣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公主赐字?”
先贤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他浸淫诗书日久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碰到比他强的,他都会向对方讨要墨宝,装裱后挂在书房里用以鞭策自省。
他已经向沈彻求过字了,秦翘楚的学问不一定有他好,但她一个姑娘家能说出这番话却是大大不易,胸中似有大沟壑。
秦翘楚不明就里,看了看沈彻,沈彻微微点头,她便问道:“傅大人想求何字?”
听见问话,傅思归的耳根子忽然红了,神态变得腼腆起来。
“臣近日偶然拓了一首赋,极其喜欢里面的一个字,就请公主将这个字赐给臣吧。”
“好啊,是哪个字?”
“回公主,是狂字,狂涛的狂。”
“没问题。”秦翘楚哑然失笑,觉得这个斯斯文文的状元郎有些奇怪,别人求字都是图吉利或寓意好,他却独独要求这么一个字,跟他的形象真是一点都不符。
二人相谈甚欢,沈彻的眸子却有些沉了。
宫婢很快取来笔墨,纸张是清新别致的梅花笺,秦翘楚站起身,腰背挺拔,下笔有神,一个标准的“狂”字草书一气呵成,傅思归伸头去看,不由大叫一声。
“原来是你!”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秦翘楚蹙起了黛眉,沈彻的眸子彻底暗了。
傅思归激动得手足无措,大步上前想说些什么,不知怎地又慌慌张张地退了回去,只拿一双黑眸直勾勾盯着秦翘楚,里面的惊喜之色令人无法忽视。
“傅大人这是怎么了?”
秦翘楚被他弄得一愣又一愣,觉得这个状元郎的情绪太过外露,有些一惊一乍,心中暗忖要不要跟秦俊彦说说先让他多磨炼磨炼。
傅思归袖子底下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定了定心神:“臣有幸在明月楼……”
“傅大人,该回琼林宴了。”
沈彻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傅思归滞了滞,还想说话,瞧出沈彻似有不豫,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只得遗憾而忐忑地向秦翘楚告辞,独自朝御花园走去。
他一走,空气陡然安静下来,沈彻盯着秦翘楚看了半响,就是不说话。秦翘楚被他看得发毛,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兄弟的三字箴言“抱抱他”,不免犯起了难。
沈彻为他们姐弟做了那么多事,不说把他供起来,起码不能让他气坏了身子,可他那张脸又黑又长,横看成岭侧看成包公,她要怎么哄啊!
难道真要豁出脸去抱一抱?
他会不会一巴掌把她拍到天上?
半晌,沈彻终于动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凉凉道:“公主在回味甚么?”
“太傅指的哪一顿饭?午饭已经吃过一个时辰,腹中早空了;晚饭尚未用,无甚东西可回味。”
“我说的不是饭!”沈彻被秦翘楚的话气得脑仁疼,伸手按了按额角,那里的青筋跳得十分欢快。
“难道是加餐?”秦翘楚摆摆手,好声好气地解释起来,“我不吃加餐,最多就吃些苹果香蕉凤梨之类的,小甜食多吃无益,太傅也不要贪图口舌之欲。”
沈彻:“……”
这种鸡同鸭讲的感觉太折磨人了,沈彻气得去点她额头:“秦翘楚,你是不是属猪?”
“你怎么知道?”秦翘楚瞪圆了大眼,一脸不可思议。
“太傅能掐会算,真乃神人也。”
沈彻:“……”
他的脑仁更疼了。
他怎么就看上了这个蠢货,这跟醉酒后的智力完全不能比啊!罢罢罢,眼不见心不烦,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沈彻气得拂袖就走,秦翘楚急了,连忙上前扯住他的大氅,一把抓在怀中,心里暗自庆幸。
好险好险,幸亏这时代的衣服够繁够长,要不然一掀起来里面没有遮挡直接露了肉,再或者太短太滑不好抓,她就完全没辙了。
“你在做甚么?”男人强忍着甩袖的冲动,幽幽问道。
“我在抱抱你……的衣裳。”
“呵呵,公主对臣的衣裳……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