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快快走出几步,夜里的凉风一吹,便又不如何生气了。毕竟世情如此,不提李书垂珠胎暗结的缘由,那两人倒也没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处。她平日里连下人们犯错,只要不是事涉修行或吃里扒外之类,都多半轻轻放下,怎么反倒同以前世眼光来看,离成人都还早的新夫侍们计较起来了,有失风度,着实有失风度。
如此一想,季珑对那俩大孩子,尤其是自家明眸善睐的小正君竟还生出几分愧疚:她拂袖而去之时还刻意压着脾气,那小郎君本有离魂之症,对外界主办动静本不敏感,应当不会再被惊吓一回吧。
不过季珑自信自己多年积德养性,虽因自幼习武之故,骨子里不乏血勇,却并非那等心胸狭隘脾性火爆之人。再往下细想,方觉她虽自白日下马射箭后就未再分心观想师父所授伶人光影,却始终未能完全从伶人那似有若无的萧瑟郁愤之中剥离。
这本是件令人苦恼的事情。但季珑两世孜孜求道,惯会死里求生,眼珠一转便觉这也是一桩机缘。毕竟她从前可不会见着火盆里摇曳的焰影与飞灰就想起伶人水袖婉转的模样。这迎风流泪、见月伤心的本事往坏处想,自然是伤神伤身,苦己苦人;但若往好处想,岂不最是有益悟道!
也就是季珑现下还没来得及同谁学唱戏的诀窍,否则孔雀今夜所见该不是自家主子月下抖大/枪,而是她三更半夜叫魂似的吊嗓子,或者干脆就是扮作男儿模样风情万种转着圈圈,轻舞水袖也说不准——美人师父给的传承虽好,却太过高深;而那些“手眼身法步”之类的基础,若他无意亲授,难道季珑还能一步登天不成?
至于改剑为枪,也就是季珑初得传承一时冲动。毕竟戏台子上的武旦,不拘豪侠将帅,你见有几个用剑的?大多都还是花枪唱主角不是。
不过别说,最初的生疏过后,这大枪舞着舞着竟还真让季珑舞出些感觉来。却无关青衣伶人,而是早年初习枪法那段时日,许多错杂的记忆随枪尖划出的飒飒风声渐次浮现,在这凉夜之月下竟令她生出许多全新的体悟,渐渐竟超脱武艺的层次,隐隐有了道的萌芽。
一旁的孔雀也见季珑本不过随性而舞的长/枪轨迹渐渐显出某种玄奥的章法,却只满目痴迷,习以为常地在心中暗赞自家主子天赋过人,并未觉察这一夜在月下起舞的身影与平常有何不同。
唉,早知今夜能有如此收获,我刚刚就该取剑来才是。万一以后有机会行走江湖,白衣独剑该是多么潇洒。我本来就不爱读书,扛杆长/枪威武是威武了,岂不更显粗莽。季珑收势时还贪心不足地暗叹,面上却很诚实地吩咐早已为这一场武学盛宴目眩神迷的孔雀着人便搜奇珍,尽快为自己新造一杆宝枪。
不过顿悟之际,时间往往似慢实快。季珑自觉酣畅淋漓,实则长夜漫漫,还有些时候才会日出。她向来随性,都到这个点儿了,也懒得劳动下人,索性同孔雀交代几句,径自往平日里蓄养珍兽的园子里去了——她从前年岁稍大,花园屋顶便都成了她夜里栖身之处,两位姐姐发现后说过几次,但见她一直以来身体康健,便也不再过问了。
只是说也可怜,季珑前世因天生通玄之故,身周常染阴晦之气,虽素日行善,又喜爱禽兽,却向来没什么生灵愿意亲近。她此生勤勉习武,血气极壮,倒是渐渐将些许阴晦之气冲了个干净,却也只得敬畏,除却园中少数几只血脉奇异的凶禽猛兽,旁的仍不敢亲近。而今夜,许是她枪法初成,一身锐气难以收敛,还没进园子就听到几个老伙计们戒备的啸叫,其余小巧生灵更是好一阵奔走,折腾半天才安静下来,却已无禽兽愿近。
无奈,季珑只得委委屈屈地寻了个无“人”占领的角落睡了。而她往园子里去时,便有燕子接替孔雀在园外听候吩咐——豪族之中,嗜好蓄养珍禽异兽的人不少,季珑的园子却与别家不同,除去八面围墙,所有禽兽都未入笼,其中追逐竞走,劫掠奔逃概不插手。也只有季珑能令它们不敢招惹,旁人却不敢轻易涉足。
这一夜,季珑梦中先是刀光剑影,渐渐却化作一阙凄婉伶歌,绕耳不休;与之一同入梦,还有一双顾盼生姿,却迷蒙欲醉的眼眸。而默默守在园外树上的燕子,跟着她十来年,第一次瞧见那些凶禽猛兽,甚至许多从前对自家主子避之不及的小巧禽兽趁着月色潮水般向自家主子身边汇聚。她本想惊叫,却见其中个个情态温顺近乎忧郁,最里边几个分明是园子里有数的厉害东西,鳞羽蹄爪触碰女孩躯体的动作也都温柔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