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倒后, 小皇帝便再也不肯上朝, 成日只在花园、苑囿里与宦官宫女们游戏,有时还会去郊外的鹿苑骑马打猎。大权旁落, 以永华宫杨太后主政。镇北将军秦赐上表谢罪, 请求辞去开府、大将军号, 杨太后宽慰几番后, 也便允了,另将秦赐所领部伍交予杨识的城北屯军。杨太后还算谦逊, 许多世务委任司徒秦止泽、中书令夏冰等人,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但晋阳城里的铁勒人似乎是休息够了, 自晋阳至雁门、至上党的两条道路, 皆有铁勒袭扰的探报, 昼夜驰送至京。
永华宫中, 杨芸听着兵曹尚书的汇报, 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铁勒人这样一小股一小股地扰人,就连本宫都已听得烦厌了,更不要提镇守雁门的皇甫将军与河间王、镇守上党的黎将军他们了。”她叹口气道。
坐在下首的夏冰一边敛袖磨着墨锭,一边对那兵曹尚书道:“你去一趟嘉福殿, 给官家也宣讲一遍战况。”
“是。”那尚书领命, 夏冰又补充一句:“若官家不在嘉福殿,那就在御花园。”
前来禀事的官员一一离去后, 夏冰方才淡淡地道:“我将秦尚甄调离尚书省了。”
“秦家大郎”杨芸一怔,“如此,秦司徒会不会……”
“司徒姓秦, 尚书也姓秦,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夏冰冷笑一声,旋即恢复平静,“日前我拟了一个用人的方案,还请太后过目。”
说着,他向杨芸呈上一函文书。杨芸拆开它,读了半晌,微微凝眉,“这些事情……哀家也不甚懂,便请中书令尽心去办吧。”
夏冰欠身应是,欲将文书接过,杨芸忽然又道:“广陵王授开府”
“臣是想,如今内忧外患,主幼臣弱,宗室当藩屏之任,应当有所拜授。”夏冰道,“广陵王不同于其他藩王,他是官家的亲叔叔,又长年留在京城,这样的人,若不好生拉拢,难保不会生变。”
杨芸静了静,点点头,“便依你的。”
夏冰颔首。一瞬之间,两人相对无言,微寒的空气里,好像眼神曾交错了一霎,又好像并不曾。
“太后若无事,臣便先告退了。”夏冰慢慢地说着,但身子却没有动。
杨芸笑了笑,“好。也请中书令万事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你毕竟是温家的夫婿了。”
这句话却出乎夏冰意料,他一惊抬眸,却只见杨芸笑得温柔。
电光火石之间,夏冰忽然明白过来,这一份温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为何,心却被一种不甘的可耻情绪抓住了,这令他不愿意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抬头仰望杨芸:“我虽娶了温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说,但他看见了杨芸眼中的动摇,便安定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她表面上装的那么坚强。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着,声音却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着几分忧虑:“太后,如今是您秉政,天下万方都盯着您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不知道,秦家人占据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说话算数的人。”
杨芸道:“那有什么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国之枢机;秦赐也是一员不可折损的大将,眼下北方多事……”
“虽则如此,”夏冰循循善诱地道,“但秦赐本是胡人,又曾被俘——当初温司马在朝堂上说的那一番话,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
杨芸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杨识杨将军在平定温家逆乱之际,也是立了功的人。”
杨芸摇摇头,“他不行的,当时我只是情急,想让他出个头……”
“杨家家大业大,也不止杨将军一人。”夏冰柔声,“秦皇后曾经授意王全,将官家身边的下人全部换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杨芸神色中焦急立显:“这怎么行这怎么像话”
“不要急,不要急,太后。”夏冰安抚地道,“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说了算。秦家势大压人,秦赐狼子野心,早晚会威胁到官家的御座,我们还是早做绸缪为妙啊。”
杨芸微微顿住,看向他:“‘我们’”
“‘我们’。”夏冰坚定地重复,“我总是与您站在一边的,一切,都是为了官家好啊。”
夏冰走了。
杨芸沉默着,一旁无人敢来打扰她。
她的思绪很乱。时而想起近十年前,在平昌国的乡下遇见先帝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姐姐的替代;时而又想起五六年前,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夏冰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心里同样清楚这个人对自己绝不会有真心。
而她的人生,就在这反反复复的虚伪、来来回回的试探之中,渐渐要耗尽了。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几十年的颜色,全都是绝望的。
“太后——太后!”忽而,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进殿来,“弘训宫的消息,弘训宫太皇太后,快不行了!太后,您赶紧去瞧一瞧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