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以精悍闻名的铁勒士兵,此刻也脱了头盔,一人执一杯酒坐在墙角,眼神里显出了难得的优柔。老人还准备了几碟下酒菜,放在温酒的小炉边。
秦赐端过酒杯,但没有喝。
老人坐在柴堆前,看他半晌,道:“当初秦将军来援,城中不少流言,说您是胡人,绝不会跟我们一条心的。谁知道到最后,丢了晋阳城的却是晋阳侯。”
秦赐淡淡地道:“丢了晋阳城,是所有将帅的责任。”
老人转过身,在柴堆里摸索了半天,一边颤巍巍地道:“当时还有人说……说秦将军是拉着女人裙带才当上将军的,没什么本事……现在想来,那大约都是晋阳侯与国相有意放出的风声吧。”
一个山野老人,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让秦赐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却见那老人神色安定,手边乃从小炉底下给他递来了——
一把柴刀。
金属的尖锐又冷亮的光泽将杯中酒映得更加清澈了。
罗满持默默动了动身子,挡住了后边铁勒人的视线。
秦赐将柴刀接过,安静地收入了怀中,站起,喝干了杯中酒,“今晚多谢老伯了。”
老人笑道:“将军往后还会来么”
秦赐转头,那几名铁勒兵士也随之站起,冷声:“该走了吧”
有一人似注意到了,“他方才给了你什么东西”
秦赐摊开两手,“什么东西”
那人狐疑地唠唠叨叨着,上来就搜他的身。秦赐本来只穿着一件素袍,那人只靠近一点,便看出了柴刀的形状,“你——”
他还未及开口,柴刀已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飞溅上天,剩下三名铁勒人立刻拔出了刀。
多日以来被俘虏、被囚禁的困辱,连同更早以前欲战而不能战、欲胜而不能胜的苦痛,连同更多的、更早的怨气……
是啊,怨气!此刻,这所有的怨气,突然就从秦赐的心底燃烧出来了。
他怒吼一声,掂了掂柴刀,便毫无顾忌地扑上前去与三人拼杀起来。即使是铁勒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竟吓得后退数步,不过片刻,便都血溅屋中。
而秦赐还不断地往他们尸首上劈着,一下,两下,三下……
胡人的血点点溅在他的头脸,令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更如鬼魅般幽沉冷厉。
“将军……”罗满持颤声,一下子跪倒在地,“将军!”
那个老人静了静,上前去拉他,“秦将军,秦将军冷静!您还需要用上他们的衣服……”
秦赐举刀的手停在半空,他转过头,望着老人。
那眼神竟如一个迷途的孩子,清澈又无助。
夜色掩着河水,一波一波,将月光欸乃地回荡出去。
秦赐与罗满持换上了铁勒兵士的衣装,佩上了他们的兵刃,那老人复从芦苇荡中牵出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来。
当秦赐坐上船时,老人便站在岸上,仍旧伛偻着,白发几乎被月光映成透明。
“老伯,”罗满持急道,“老伯您不上来么同我们一起逃吧!”
那老人摇了摇头,“我的老伴、儿子、女儿、媳妇、孙儿……他们都死在晋阳城里,只留我一个,给他们收尸……我不能走。”他顿了顿,声音苍凉,“我也走不了。”
“老伯义勇可嘉,”秦赐寻找着措辞,却觉无论是怎样的话语都显得浅薄,“大恩不言谢,我若还能活着回到洛阳,一定想办法再来救您,再来收复晋阳……”
老人笑了。
“洛阳城里的人,大约不出三日,就会忘记晋阳了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悠长的哀戚,“将军,你是个太诚实的人了……”
小舟往河流上飘荡而去。罗满持划着船,看那老人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深夜拓下他一无所依的身影。罗满持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再转头去看将军,将军站在船头,望着前方,风雪萧萧,他的神容中隐着深不见底的悲哀。